户部,后衙侍郎官廨。
户部侍郎龚成坐在案前,眉头微蹙,目光看向手中张开的公文之上,似乎正在斟酌着。
可是只要仔细看,不难看出,他的眼神有些发散,显然,手里的公文,根本未曾入眼,颇有些心思不属。
嘟嘟嘟的敲门声响起,龚成回了神,放下手中公文,调整了一下坐姿,跟着喊了一声进。
门被轻轻推开,只见龚成的幕僚黄昱,脸色带着些凝重的走了进来。
进门后,反身关上门,接着绕过案桌,走到了龚成身边。
龚成语气淡淡问道:“宗表,有消息了?”
“回东翁,从您离开东城后,派出的人便一直盯着张鹤龄,方才已是回来……”
“哦?如何呢?”
龚成接着问了一声。
听起来很不在意,也颇有些漫不经心,不过,这声音听在跟了龚成十几年的黄昱耳中,却能十分清晰的分辨出来,自家东翁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般淡定。
“东城离开后,张鹤龄乘马车径直去了宫里,其间……”
黄昱禀报了手下人回禀的消息,可谓事无巨细,将张鹤龄的行止汇报的清清楚楚。
龚成蹙眉,确认道:“一个多时辰方才出宫?出宫便有御马监的禁卫跟随,回府后又去了兵马司衙门,如今带队出了衙门?”
“是的,入宫一个多时辰,周部堂当时应也在宫中,且比张鹤龄先出了宫门。”
龚成也难以再勉强保持淡定,追问道:“可有打探过具体谈了何事?周……部堂也进宫,是为何事?”
“东翁,自那两个阉人在宫中清查之后,咱们在宫中……”
黄昱摇了摇头,解释道。
龚成吁了一口气,道:“宗表,需得尽快将线再连起,否则眼耳不明,实在太被动了。”
“学生省的,只是一时间不太好办,如今宫中的余韵尚未散去,非是一时能定!”
龚成闻言,也是无奈的点点头,道:“且尽力尽速吧。对了,可有派人去内阁或是都督府打听?若是老夫未曾记错,今日宫中内阁和都督府的人皆在……”
“学生方才已是有过安排,正等着回复!”
“那可知张鹤龄带锦衣卫和禁卫军去往何处?莫不是他在东直门那边赈济,陛下也派禁卫护持了?”
“回来的人禀报,方向非是东直门,似是朝阳门那边……”
“朝阳门?”龚成念叨了一声后,突然心中惊了惊,忙道:“怎会是朝阳门,莫非……”
黄昱也是凝重,道:“学生也是猜测,无非有二,一是为了可能会从他处涌往朝阳门的灾民,二,便可能……是官仓了……”
“灾民?官仓?海运仓?他一个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这几事哪有他管到的份儿。他到底是要作甚?”
龚成脸色十分难看,恨声道。
转念一想,他猛然站了起来,道:“宗表,随本官去官仓一趟……”
说完,便要抬步向外走去,黄昱赶忙伸手虚拦了一下,道:“东翁,此时非是愤恨、急切之时,在未确定清楚张鹤龄今日动态就里之时,不可轻举妄动。”
“真是够麻烦的,想不到我堂堂的户部侍郎,竟然被一小小的外戚兵马司指挥使……”
闻听龚成又是忿忿之言,黄昱心中有些失望。
曾经气度非凡,飒飒然指点江山,淡然间纵横睥睨的那个龚参政,如今已一去不复返。
十年啊,黄昱心中格外的茫然、复杂。
“宗表?”
见着黄昱没有应和,似乎脸上神色变幻,龚成唤了一声。
黄昱回过神,拱手道:“东翁且放心,无论有何事,皆与东翁无关。所有公文、账目以及文契案卷……”
龚成摆摆手,不耐道:“老夫何来担心,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坐上这户部侍郎之位,亦有六载,为官持正,又有何可担心?莫说是只仗着陛下恩宠的佞臣,便是……”
“东翁……”
黄昱心底无奈,轻声唤了声。
龚成斜睨了一眼,有些不满,不过,终究未再多言。
“等着吧!等消息过来,老夫倒要看看,闹出个什么名堂!”
龚成又重新坐下,拿起了公文看了起来。
官廨里,短暂的安静下来,黄昱也未曾打扰,尽管他知道,自家东翁的注意力并不曾在公文之上。
他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也在理着思路,分析着此番已有,或是可能有之事。
稍顷,龚成突然又放下了公文,问道:“宗表,若是……若是官仓那边……真的不会有问题?”
黄昱道:“东翁且放心,数目皆对,账目、文契齐全,即便有些差错,也只是储存及调度的问题。东翁乃户部侍郎,此等事,怎可能由你亲力亲为。
在学生看来,必然应该是钱郎中和刘员外郎之间沟通出了点问题,介时,正需要您出面来给二人公正处置……”
龚成点了点头,似乎也是放了心,脸色都好看了些。
不过,转念之间,他似乎脸色又阴沉下来,恨声道:“那徽州商会的宋家,有些不识抬举了。若是他们能协助本官,协助朝廷,哪还有丝毫错漏,真就该死。此事过后,本官要让他们知道知道,本官这堂堂户部侍郎的威严。仰户部鼻息发起的一群商贾,竟然也敢和本官拿乔……”
真就如理所当然一般了啊,黄昱闻听龚成的恨声之言,心中着实感叹。
“嘟嘟嘟嘟!”
就在龚成愤愤然,黄昱心戚戚之时,官廨的门扉再次被人敲响,且声音似有些急促。
“进来!”
龚成眉头一蹙,勉强摆出了威严,喊了进。
门被推开,一名官员,脚步慌乱的便一股脑窜了进来,径直冲到案前,连门也忘了关上。
“明公,大事不好啊!”
“放肆,钱文真,你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来人正是户部郎中钱文真,是他在户部的嫡系之一,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此次赈灾的物资调度,便是被安排给此人负责。
龚成见着钱文真如此慌张的模样,他显然心中也是一惊,他猜测,可能是有不利于他们的事发生了,且极有可能与张鹤龄有关。
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如此慌张啊,且还是在户部之内,连官廨的门都未曾关上。
“给本官将门关上,有何事禀报,好好说话!”
龚成在猜测,黄昱显然也想到了,他解释道:“东翁,内阁行走中,有几人是钱郎中的同年。方才学生安排人去内阁打探,便是拜托了钱郎中……”
钱文真被训斥之后,似乎也暂时定了定,他转身去将官廨的门关上后,重新回到案前,禀报道:“明公,出事了!”
“下官方才接到同年传来的口讯,锦衣卫、东厂、御马监将调查官员贪渎之事,且包括了很多咱们户部和工部的官员在内,还有,此番的赈济之事……”
“你说什么?”
龚成陡然站了起来,惊呼道。
钱文真声音干涩道:“陛下已有口谕,内阁那边业已备案,且此番调查的领衔之人……”
“张鹤龄?”
龚成已不待钱文真说完了,咬着牙念出了这个名字。
龚成总算是搞清楚了,为何张鹤龄出宫后有御马监相随,到了兵马司集合了人马后又直接开去朝阳门那边。
钱文真颤巍巍的点了点头道:“确是张鹤龄……而且,陛下赐了金牌,欲行钦差之事。明公,要有麻烦了,张鹤龄此人,是个混账,他无事都要闹出三分,何况……”
龚成陡然喝骂道:“何况个屁,你也是个混账!”
“下官是混账,下官是混账,明公息怒。”
钱文真也知道自己是慌忙之下话多了,赶忙的就一番认错。
龚成依然瞪着他,呵斥道:“他无事闹三分又如何,还敢闹到本官的头上?”
钱文真闻言,猛然心中一惊,他似乎比原来听到消息时,更慌了,赶忙颤巍巍道:“明公,别的事下官皆不担心,可听黄先生说,张鹤龄已是去了朝阳门那边,下官真的担心啊。下官奉明公之命办事,丝毫不敢懈怠,可此番时日太短了!下官……”
“闭嘴!”龚成阴沉着爆喝。
“东翁息怒!”黄昱劝道:“先安排一下吧,安排妥当了,想张鹤龄一个未曾经过大事的外戚,也没多大作为……”
“朝阳门,张鹤龄!”
龚成咬着牙一阵念叨,接着吩咐道:“宗表,派人快马加鞭去传个讯,传给谁,传什么,你该是知晓?”
“东翁且放心,学生省的,这便去安排!”
黄昱也不拖沓,告礼后,便匆匆开门离去。
“还杵着作甚,去求见周部堂,陛下派了张鹤龄,已是触及咱们户部了,他户部尚书……”
见着龚成发话,似要他去找部堂为户部为他们出头的架势,钱文真气弱道:“明公,下官听同年传来的消息,在宫中时,周部堂上过一本奏本,且与此事有关,下官以为……”
“你是说,周部堂上的本,便和张鹤龄查案的事有关?”
龚成有些惊愕。
“下官猜测,有关,否则便太巧了。”
“走,随本官来!”
龚成大手一挥,径直出了官廨,带着钱文真,向周经的值房而去。
然,当他赶去时,却是无功而返。
周经不在,问了值房小吏,从进宫之后起,压根便没回来。
且也未曾给户部传过丝毫消息,似乎出了宫后,便失踪一般。
龚成也觉得不好了,比起张鹤龄,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周经。周经甫一上任之后,对于空降而来的尚书,他明里暗里的便和周经掰过几次腕子,输赢各半吧。
可他从未曾放松过对周经的警惕,谁叫周经是他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呢。
当然,他们的争斗是在权力制衡的范畴之内,也是朝堂认可的潜规则之内。他自忖,应是在可控范围之内。
可如今看来,变数起了,周经有些要超脱规则了。
龚成脸色发沉,念头不停翻动。
“走,去海运仓,本官亲自去看看!”
……
自古以来,北方贫瘠,南方富庶,北方区域,长年靠中原及南方的粮食接济。
至前元定都大都,现京城东直门一带便有运粮河道。从海运至天津直沽海口,再经白河、通惠河至大都,此为蒙元南粮北运的根本。
东直门内,更是库仓林立,以便收储粮米。
大明建国至文皇帝迁都燕京,规划九门,朝阳门被朝廷划定为粮米入京的城门。
进京的大小粮车,从朝阳门而入,接着运转至东直门内仓,直至英宗皇帝起,于朝阳门内居贤、崇教二坊筑仓收粮。因是收储海运而来的漕粮,遂命名为海运仓。
取收储就近便利,海运仓仓储作用极其重要。
自此以后,海运仓与太仓、富新仓、兴平仓、南新仓等几大仓,共同承载着整个京中的米粮物资的收储重任。其中以海运仓规模最为庞大,
仓以廒为单位,海运仓计为百廒。
每五间一廒,前后出檐,廒顶开气楼一座,可使粮食中的水汽由此蒸发。
为防雀鸟由此飞入仓中,还用竹蓖藤条编成隔孔,固定于气窗之上。
廒底砌砖,上铺木板,板下留出一尺空隙,作为出气筒,以保粮食干燥。
廒的墙体用大城砖垒砌,底处比顶出大出近半,收分很大,此法可使仓内保持恒温,粮食不易霉烂。
此也是当今朝廷首要的官仓。
既是朝廷库仓的重中之重,其规制及秩序自然极为受朝廷重视。
其仓内,建筑便有官厅、大堂、太仓殿、仓神庙、土地祠、监督所、官役所、科房、更房、警钟楼等。
虽是属户部直辖,上下一应守库官吏皆是户部委任,内部的日常巡查差役也皆是出自户部所属。但除此之外,朝廷在其外常年安排了御林上直军负责警戒,可谓戒备森严。
非朝廷旨意和户部部文,无人可以轻入。
故此,当张鹤龄带着人马赶至时,还未曾和户部的官员接洽,便被上直军直接拦在了外头。
无公文,无圣旨,尽管上直军的人看到是东城的管理者寿宁伯当面,还带着锦衣卫、御马监的禁卫存在,但依然死不放行。
张鹤龄派人上前传话,何鼎更是以太监身份上前交涉,直言寿宁伯是奉陛下旨意前来海运仓调查,然依然无果。
口谕、御令,或是户部和内阁的行文,否则不能放心,寿宁伯莫要为难我等。
这是守卫军官的话,虽然说的一板一眼,也似乎求谅解的话,但其话里的坚决,却是让人听的格外分明。
张鹤龄心中暗自叹息。
还未曾进到仓库区域内部呢,便受了一挫,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麻烦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