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之上。
一声断喝之下,兵马司的人顿时暗自舒了一口气。
实在是这位打着朝廷旗号的龚侍郎太不讲究了,你堂堂的一部侍郎,高品大员,科举正途的文臣砥柱,怎这般不讲究。
这一番横冲直撞,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他们再是大胆,也不敢轻易冲撞堂堂代表朝廷的三品大员。
如今听着声音,如闻纶音,是他们伯爷到了,王对王、兵对兵,那接下来便好办了。
刘范方才已是得到黄典吏通报,说是伯爷来了,只是尚未到出面的时候。
刘范一直搜寻着围观的人群,只是离的太远,中间还有两方人马遮挡,他没找着。
不过,知道伯爷在身边,且未曾对他之前所做之事作评,他心里安定了下来。然后,他便安稳的坐镇后方,看着卢林和洪晋带着人马和对方争锋了。
心定了,但他的目光可未曾松懈,一直紧紧关注着场内,关注着外围,直到龚成进场,再到,张鹤龄出现,他赶忙便离开了后方,向中间而来。
张鹤龄断喝发声之时,刘范已是赶到中间,见着伯爷排开人群驾到,他赶忙迎了上去恭敬行礼。
“下官参见伯爷……”刘范。
“卑职参见伯爷……”洪晋、卢琳。
“卑职参见伯爷……”张海、邢朝。
“参见伯爷……”兵马司兵丁辅员,锦衣卫大小校尉力士。
从官到兵到辅员杂丁,张鹤龄走到中间之时,兵马司和锦衣卫众人,皆是纷纷下拜见礼。
文系的躬身作揖,武系的单膝跪地。
张鹤龄甫一出现,便成了场中中心焦点。
“伯爷?这是哪位?”
“你们啊,见着真佛都不知的。快,快,和老汉一起行礼。”
“老哥,难道是寿宁伯?”
“当然,还能是哪位,此处便是寿宁伯管着的,咱们能吃上一口粥,也是张伯爷安排人给咱们的……”
“啊,我以为寿宁伯是大官,该是年长老成之人,未曾想这般年轻……”
“快,还不都快跪下,谢过伯爷他老人家……”
“……”
官员纷纷拜下见礼,如此阵容顿时惊了百姓,百姓之中议论哄然而起。
随着一些稍有见识的人给身边的人介绍,几息之间灾民百姓之中大多便皆是知道了,给他们活命希望的人到了。
接着,知道了情况的百姓们纷纷下跪,呼啦啦的便伏在了地上。
一排排一伙伙,到最后,即便是一些没了解到情况的人,看着别人跪下了,他们也是跟着跪下了。
“草民参见伯爷……”
“草民等参见寿宁伯……”
“草民谢伯爷大恩大德……”
“……”
一时间,除了龚成这一边的人和京营兵士以外,广场之上再无一位直立之人。乌泱泱的全是伏低的人头。口中拜见和感恩感谢的话参差不齐,凌乱非常。
不过,此时的语言已不重要了,这阵势已是一目了然。
龚成的目光环顾四周,他心中着实愤恨。
之前他来到之时,也没见有这般大的迎接阵势,他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员,位列中枢的侍郎高官,且此番还是代表朝廷赈灾的半个钦差,竟还不如一个粗鄙的外戚杂官有牌面,这让他心中如何平衡。
龚成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过目光死死的盯着张鹤龄。
而此时,张鹤龄也在看着他,目光平淡,平淡到淡漠,淡漠中又透着冷酷。
“寿宁伯,你来的正好……”
是不是正好,你嘴上说的和心中想的,大概也不尽相同吧。
张鹤龄暗道一声,暂未理睬,他转回目光,看着满场中下拜见礼的这乌泱泱的人群。
张鹤龄朗声道:“都免礼吧!”
“谢伯爷……”
“谢伯爷……”
众人皆是起身,目光全部聚焦在张鹤龄身上,只见张鹤龄抬着手,又道:“此处乃我东城为各位准备的暂时栖身安顿之处。简单粗陋的窝棚,为诸位乡亲暂时挡风遮雨,一碗稀粥为诸位聊以果腹。
事态急切,本伯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伯爷大恩!”
“草民等谢伯爷大恩……”
闻及此,百姓们哄然声起,只有饿过、绝望过的人,才知道,这一点已是难得的活命之恩了。
他们感恩不断,声音依然是凌乱非常,让人听不真切,但一个个脸上和说话的神采,意味已是分明。
张鹤龄依然平平淡淡,似乎这几千人的声音不曾让他有丝毫动容一般,他抬起的手向下压了压,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
“寿宁伯,你……”
龚成的脸阴沉的仿若能滴出水一般,他主动的向张鹤龄这边走了一步,只是张鹤龄依然未曾理睬,他朝着百姓们继续道:“诸位乡亲,此是权宜之计,我张鹤龄一人的力量很小,无法改变根本。
但,请诸位放心,你们是大明的子民,你们的身后有当今皇帝陛下,有大明朝廷,陛下和朝廷会为你们做主!
且安心等待,在朝廷的安顿下来之前,先在此处暂歇。陛下和朝廷不会忘了你们,一切困难只是暂时的,朝廷会永远与你们同在……”
“皇帝万岁……”
“大明万岁……”
随着张鹤龄高声宣讲,百姓们又呼啦啦的跪了下去,一个个两眼含泪,口中激动的喊着号子。
一时间,口号先是七零八落,参差不齐,接着越喊越是激动,越喊越是整齐,一股子名为希望的东西涌入了心中,让人暖到全身发热,让他们在这冷厉的天气中,从迷茫中看到了方向。
“都起来吧!”
张鹤龄再次朗声喊道,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喊出,但如今的广场之上,他的声音已很难传遍。
不过,张鹤龄也不在意,他想和百姓说的,都说完了。
该处理接下来的事了,念罢,张鹤龄看向刘范,问道:“刘经历,为何施粥停下了。”
刘范赶忙回道:“伯爷,有朝廷的人来了,下官等……”
张鹤龄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刘范的话,斥道:“本伯委你于此处坐镇统筹,你的事便是将本伯的安排执行下去,本伯的安排是什么?搭建窝棚,施粥,安顿此处几千名灾民百姓……”
“可你却因为旁枝末节,将施粥停下了,现场秩序如此混乱,甚至让我兵马司和锦衣卫近两千人在广场之上操练起了军列,你便是这般做事的吗?”
刘范的嘴张了张,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躬身道:“下官有罪……”
“罪不罪的,你自个儿想想吧,此事之后本伯再与你计较!”
张鹤龄摆了摆手,吩咐道:“继续安排,别让百姓们等久了。卢琳、洪晋,带着你们的人协助刘经历,维护好此间秩序。
你们且记住了,做事要抓住核心,此处的核心为何?赈济、安顿,其他琐事皆是细枝末节。去吧!”
“下官……卑职等谨遵伯爷令!”
三人郑重的应了是,接着也不管旁边的其他人了,带着队伍开始安排了起来。
本来就已经在施粥了,重新再起,倒也不会耽误,只需让百姓们重新排队,他们维护好秩序便是。
至于几十个户部和工部的差役,以及那五百整装肃然的左哨营兵士,似乎并不影响。
刘范带着人忙碌着,脑海里还在回想着方才伯爷给他的训斥。
不怪他心思多,伯爷似乎不高兴,他如今的一切可皆是寄托在伯爷身上,哪怕一点小事,也容不得忽视。
核心?旁枝末节?其他琐事皆不可影响?
对啊,是不可,不是不能,我似乎真的是局限了。
越想越多,越想越细,刘范突然间觉得,他似乎懂了,脑子不由一阵清明。
不提刘范的自省,张鹤龄只是站在场地中央,看着手下的人在忙碌着。
他心中暗自满意,不得不说,他手下的这帮人,如今做起这般杂事来,效率着实不差。当然,前提是有人能给他们撑事。
张鹤龄不由轻轻的点了点头。
张鹤龄欣慰了,可张鹤龄一声断喝后站到场中的连番表现,让现在他身边的人着实不痛快了。
龚成不说了,方才便已是准备发难,可张鹤龄一番调子拔得很高的宣讲,他还真不好插言。
再者,张鹤龄一声喝止,生生将他的气势打断了,接着是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齐齐拜下,然后又是百姓拜下感恩朝廷,直接便让他成了场中小透明。
而钟士尧呢,也是不痛快,张鹤龄这一番架势,确实有些过于嚣张了。
他好歹也是京营正军的一卫指挥使,且带着五百精锐在此呢,怎能如此无视他,无视他手下的这些人马。
全然不顾他们的存在,直接便让手下继续干他们活,难道你便不怕我左哨营直接上去?
好吧,好像我确实不敢。
几千百姓,只是为了喝完粥,若是他此刻带人上去将此事搅和了,后果很严重。
被张鹤龄鼓噪起了希望的老百姓,此时要是被人打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若是百姓们反抗,无论如何处置,他必然都是吃亏的结果。
想什么呢,本来就是准备等张鹤龄来了照个面后撤离,想这些有的没的何用。
张鹤龄不给面子的又不是我一个,早前便有国公、侯爷,还有最惨的宁晋伯,如今当面还有这位龚侍郎,他一个卫指挥使,算的哪般?
人啊,确实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呢。
这一想,钟士尧心中安慰了些,他径直走了上去,来到张鹤龄身前,拱手道:“左哨营前卫指挥使钟士尧见过寿宁伯!”
张鹤龄抬眼看去,也是拱拱手,脸色平淡道:“左哨营前卫指挥使?本伯张鹤龄,幸会!”
看起来还行啊,态度还行。
钟士尧见着张鹤龄也给他还了个礼,心中再次给了自己一个安慰。
只是,他的安慰刚刚出来,张鹤龄便给了他一个刺激。
只听张鹤龄问道:“钟指挥使,不知你带着几百兵士,来此处排兵布阵,是为何事?你可知,这般行止,对此处秩序影响极大,本伯想问问,你意作何?或者也如前番那左掖营一般,来我东城拾掇地盘呢?”
“寿宁伯,你此言差矣!”
张鹤龄的话音落下,钟士尧本准备回话解释,没想到,他的副将却是先插了话,直接上来便是批判。
“呵呵!”
张鹤龄只是斜睨了一眼,嘴里淡淡一声,便又看向了钟士尧,道:“钟指挥使,不知本伯所言,差在何处?
他的意思似乎很明显,副将,不值当他来搭话。
副将先前已是憋屈了,如今被张鹤龄这般轻视,他脸都涨红了,也不知是怒,还是气。
老子怎么说也是个从四品的正牌京营武将,你只是外戚伯爵,挂着个正四品的虚衔,干着五六品的官,竟然如此轻视于他。
副将就待说话,可钟士尧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钟士尧一声喝骂:“本将和寿宁伯说话,容得你来插嘴,退下!”
“……是!”
钟士尧喝退副将之后,这才朝张鹤龄拱手道:“寿宁伯,钟某的副将是个粗人,莫与他一般见识!”
“本伯也是粗人,计较便谈不上了!”
张鹤龄不在意道:“钟指挥使,本伯自忖东城的秩序尚可,也未曾有需要京营出动的地方,你来此到底作何?”
“寿宁伯勿怪!”
钟士尧心中暗自腹议,怎这般尖锐呢,这寿宁伯,还真的不负他的名声,让人不舒服至极。
不过,他已是打定主意了,可不会因为一二言语去争执,他很是真诚的道了个歉后,道:“末将奉命执行赈灾秩序维护之事,可不敢在京中排兵布阵,我左哨营,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维护赈灾秩序?”
张鹤龄缓缓颔首,道:“你奉谁之命,本伯便不问了,怎么来到此处,本伯如今也不关心。本伯且问你,此处赈济可有秩序?”
钟士尧道:“寿宁伯治理之下,一切井井有条,自然秩序井然,末将只有佩服!”
“那便是无需你左哨营前来了?”
“呃……”
钟士尧怔了怔,反应极快,道:“确实,是末将糊涂,有些失了轻重!”
“钟指挥使有数便好,何为核心和何为轻重,我等身为朝臣,当要有份分辨。我等皆是为朝廷做事,各有各的职责。你左哨营职责为何,本伯本不该置喙,但以本伯的分析,该是作为维护京中秩序的最后一道屏障才是。
若是常理上的事也需京营精锐出动,那还要兵马司,要顺天府和六部的差役何用?要知道,京营出动便是重中之重之事,切不可没了重点,使得好好的京营也成了杂务、庶务的杂员,那岂不是成了笑话!”
“听寿宁伯一番话,让末将茅塞顿开,末将受教!”
钟士尧拱了拱手,一脸真诚,也不知是真还是假,总之态度十分的谦逊。
谢礼之后,钟士尧继续道:“那,寿宁伯,末将便带人离去了,顺道也去永定门和正阳门那边瞧瞧……”
“呵呵,钟指挥使如何行事,是钟指挥使的判断,本伯哪敢置喙!”
张鹤龄摆摆手道:“既是如此,本伯也不耽搁钟指挥使了,钟指挥使慢走!”
“末将告退!”
钟士尧抱拳告退,接着朝手下兵士们挥了挥手,下令道:“整队,目标永定门,出发!”
“是!”
左哨营兵士闻听主将发令,顿时应诺,整队便待离去。
此时,龚成看不过去了,他瞪着眼睛,吼道:“钟士尧,你胆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