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奉天门前。
又是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早朝正在进行,朱佑樘端坐龙座之上,也看似极为认真的听着大臣们在纷纷奏事,不时的,他还点点头说上两句,以示认可。
其实,他的心早已不在听着的这些奏事之上了。
早朝开始之前,朱佑樘是听了范亨进一步的禀报,连锦衣卫也上了密奏。两日间除朝堂公事外,就一件事最值得他关注,那便是,张鹤龄又闹腾起来了,且动静还不小。
其实,昨日早间朱佑樘已是听范亨禀报了,当他听到消息时,竟会离奇般的没觉得有丝毫违和。
也是让人觉得好笑,难怪人皆言,底限被突破以后,能被人接受的程度则越来越高。
比起张鹤龄以前的一些混账事,如今能踩着礼法的边行事,一次一次的,倒反而让人能多接受了几分。
当然,接受归接受,若说会全然无动于衷,连他都不相信,盖因为,张鹤龄的动作让人难受了。
嗯,用直白点的话来说便是,他已是侵犯了无数人的利益,且很可能有身居高位的人。
且,作为皇帝,有些事他看的很明白,张鹤龄的动弹,更是触碰了朝堂内隐隐存在的一条线,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只要有机会,无数人会把想着把张鹤龄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臣难当,皇帝也难做,他深深明白,很多时候想社稷稳定、朝堂平稳,都要讲一个妥协。
这些年来,他妥协的次数便有不少,在他的这些妥协之中,他下过罪己诏,给他很不满意的人封过官,也给他十分厌恶的人施过恩德。当然,也处罚过很多他本不愿去处罚的人。
或许,按照历往的经验看,张鹤龄这样一个不愿循规蹈矩的外戚,迟早也是会被妥协的一部分。但他真心不想啊,他会尽一切可能的保全张鹤龄。
以往是因为皇后,而如今,一半一半吧,他确实从张鹤龄身上,发现了很多他值得他看重的东西。
长孺啊,只要你坚守这份心,朕便永远保着你。
今日的朝堂或许会有番动作,便让朕来看看,能到哪个程度,若是无理,朕说不得要警示一二了。
时辰已是不早,大致也到了该出分晓的时候,朱佑樘眼神扫了扫御门前的众臣,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
大明立国百余年,朝会有会典制度,也有逐渐演变默认的一些规则,谁先奏,谁后奏,如何奏,奏到哪儿,先奏该奏的,流程皆要走全,之后,该谏议的谏议,该弹劾的弹劾。
似乎朝臣们很能分得清轻重,朱佑樘看着朝臣轮流着一个个的奏完既定的事宜,他知道,差不多时候该到了,于是,他一瞬间的打起了精神。
然而,当他例行再问吏部,今日可还有奏时,他原本以为的事没有发生,反而武臣这边,难得上朝的定国公颤颤巍巍的出了班。
“老臣定国公徐永宁,有事启奏!”
一瞬间,文武两班皆是诧异莫名。
成化年时,徐永宁因坐罪而赋闲,至今仍只挂了都督府的虚衔,这些年,若不是他几个儿子在军中尚有动作,估计人们就快不记得有定国公这号人物了。
可前几年,霉运再次降临,先是嫡子去世,次子、三子在军中似乎也境况越发不佳,渐渐的声息也是越来越少。
但忘归忘,可不会有任何人敢忽视一位国公的影响力。徐氏一门,首当开国功臣徐达,徐达死后封王,女儿一代贤后,儿子分别封公,死后又追王,两座国公府一南一北,在勋贵武臣中,徐氏的影响力怎会没有。
而今日,这位定国公意外上朝,又突然出班,为的哪般?
朱佑樘也是奇怪,他问道:“定国公,有何事要启奏!”
徐永宁恭敬上前,躬身一拜而下,那颤颤巍巍的模样,真让人忍不住要担心,这一拜之下,能不能再爬的起来。
朱佑樘也是担心啊,忙道:“定国公,你为三朝老臣,大明国公,无需多礼!”
“陛下,礼不可废!”
徐永宁依然是规规矩矩的拜下行了一礼,直到朱佑樘赶忙喊了平身之后,这才起身,躬身抱拳奏道:“启禀陛下,老臣自感时日无多……”
朱佑樘眉头微拧,即便是满朝大臣也是被徐永宁这突然来的一下,闹了个莫名。
按这般说辞,像是大臣要请致仕,乞骸骨的架势,可武臣勋贵,哪有这个说法啊,再者,如今徐永宁也没有正经执事在身,更没有辞去职务的说头了。
殿内的情况,徐永宁即便不看,也大致猜到了几分,但他此刻却不顾及许多,只是恭敬奏道:“垂垂老矣间,臣感念一生,只觉自嗣爵以来,无有寸功于国家朝廷,愧对先皇及陛下恩荣,愧对先祖。臣每每想来,都惭愧万分。可惜,臣已老矣,再难有所作为。幸而,家中子孙尚有一二可取之处,臣只愿,儿孙可多为大明尽忠效命,不辜负我徐家历受之皇恩。
今日臣乞请陛下,准臣辞去爵位、职务,由臣嫡孙徐光祚嗣爵,并请陛下准许臣孙前往边关任事,以报皇恩!”
说罢,徐永宁又颤巍巍的跪了下去。
奉天门前,一时间寂静异常,便连潇潇的秋风似乎也感受到此间的微妙,默默的停了声息。
这是要干吗?这老东西忽然来这一下,有什么意图?
大臣们在想,武臣这边,几个公候人家在想,皇帝朱佑樘也是眯起眼眸,盯着徐永宁。
未几,朱佑樘缓缓睁开眼睛,沉声道:“公候勋贵,与国同休,纵然有一时不妥,也不敢轻言辜负,定国公不必自责,快快请起。”
言罢,朱佑樘侧了侧头,身旁的陈准见着后,立刻下了丹陛,上前搀扶起了徐永宁。
徐永宁起了身,老泪纵横的再三谢恩后,又奏道:“老臣今日来,只为辞去爵位官职,免得尸位素餐辜负皇恩。臣恳请陛下,准臣所奏,让臣之孙袭爵,他已是壮年,去往边关任事,亦可为臣稍偿愧疚,替我徐家为陛下、大明尽忠。”
朱佑樘道:“老国公,你所言嗣爵,虽往年无有先例,但亦可私下再商量言对。可让嗣任定国公前往边关任事……
范亨,徐光祚目前所任何职?”
范亨反应很快,这些公候家的人,资料都是装在他的脑子里,他毫不拖沓,赶忙回道:“回皇爷,定国公世子现任立威营管操!”
一听是立威营管操,朱佑樘感觉,他似乎有些懂了。徐永宁是觉得他家的世子官小了,且可能似乎不掌权?
京营十二团营,历经几番变革,目前的编制每团营大致为统京营两卫,合万人一营,四武四勇四威,虽没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但其实有默认的规则。
比如,武营为头部,勇营次之,再次之为威营。每营设都督一员,管操一员,都指挥两员,都督自是一营统帅,都指挥各领一卫,而管操呢,夹在统帅和领兵都指挥之间,若是没个硬实力的,权柄可想而知。
朱佑樘记得,英国公之孙便是奋武营管操,头部中的头部,因张懋掌管五军都督府,他孙子的这个管操,自然实至名归,甚至奋武营的都督与其比起,也不好说。
而同为国公之孙的徐光祚,只是四威营中的管操,定国公成化二年便坐罪赋闲,他家的子孙想来境况不会太好才是。
似乎能解释的通,但为何选在此时,为何选这种方式?
一番思索,由不得朱佑樘不多想啊!
朱佑樘在思索,文臣武将也在思索,而英国公张懋作为武臣之首,却是跟着出了班。
行至御前,张懋先是向皇帝一礼请示后,接着拱手朝徐永宁问道:“老国公,可是对如今的五军都督府有所不满?”
徐永宁笑了笑,用一双浑浊的老眼看向张懋,道:“英国公,老夫哪有不满都督府,只是……”
只是说了一句,徐永宁便不再看张懋,朝御座之上,拱手道:“启禀陛下,老臣感念自身,今日所言实为肺腑心声。老臣在赋闲之后,数十年间终有些感悟。
因而,当老矣之时,越发感慨,可老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垂垂老矣,更是有心无力了。只能想着让家中子弟早日嗣爵,做一些,是一些了!”
朱佑樘面色微动,似乎又不一样了,徐永宁憋了几十年,是要作妖?
“感悟?做一些,是一些?”
朱佑樘缓缓念叨了一声后,道:“老国公有何感悟,但说无妨。你是世袭国公,哪有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说法!”
徐永宁又是一番感恩涕零,接着掏出手绢,似模似样的擦了擦后,才接着奏了起来。
颤颤巍巍,看来诚惶诚恐的样子,可这一开口,顿时却是石破天惊之言:“启禀陛下,老臣以为,如今的文武有些不对了。老臣历三朝,少年时便进入军中任事,可这么多年过来,老臣却越发的看不懂了。
五军都督府掌管天下军制、军籍,掌管行军调度,作战指挥。自开国以来,规矩便是陛下下旨,五军都督府按旨行事调动天下军队,掌升调、赏罚。
可老臣赋闲在家,偶听家中子弟所言,如今似乎不是了?”
马文升眉头蹙了起来,张懋也是蹙了起来,这老东西,怎会突然提文武军权之争。
张懋不想这么大张旗鼓的来,马文升作为兵部尚书,他更不想把这些争论赤裸裸的显出来,景泰年变出来的格局,几十年才有如今局面,怎可细究!
一念及此,马文升跟着出了班,道:“定国公,既是未亲身参与其中,只是凭听到的,哪会看的真切。还是莫要以管窥豹,轻言搅扰了陛下和众臣的视听……”
“兵部马尚书!”
徐永宁看向马文升,突然面色变的格外郑重,沉声问道:“兵部可升调武官,下令调兵,三千以内无需上奏请旨,可对?”
马文升脸色一变,他甚至能想到徐永宁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可他无法反驳,事实如此。
徐永宁轻轻一叹,道:“自古以来军事调度皆有圣令虎符,虎符两分,一为君王所掌,一为将帅保有,君王欲使军时,赐以虎符,两分相合军队方可调度。其法用意为何,诸位皆非无知百姓,自然知其原由。
本朝开国之始,有感此法弊端不少,虎符毕竟是死物,若被阴私宵小利用,恐将使社稷动乱。故此,太祖高皇帝,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并行,职权细致划分,兵部掌任免将领、升调、督导训练军队的职权,但不能统帅军队行军作战。而五军都督府统兵作战、管理屯田、掌管军籍、推选将领,但没有直接自决调遣军队的权力。
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职责分工明确,并行不悖,君王下旨后,两相并合,是不是也如同虎符合并一般?开国几朝正是得益此法,将帅用心,行军调度方如臂指使。
可如今呢?君王旨令,需内阁和兵部附拟方可下达都督府,而兵部调兵三千,却无需上奏。既掌兵,又管补给后勤粮秣,再可升调转迁将兵,还可下令调兵,作战时甚至还会提督统兵,上下军意,全由一部所出,这军制还是军制吗?恕老夫看不懂了!老夫每每思及,便是冷汗心惊。英国公,你觉得对吗?你就未曾有半夜惊醒之时?”
“……”
张懋想骂人,老东西,你就这么粗暴的吗,你是要扇陛下的脸,扇他们这些勋贵武臣的脸呢?怪陛下,怪他们被文臣把军权上下一把抓去了?
马文升却是不能沉默,他冷声道:“定国公,可不能如此曲解,甚至危言耸听。本官执掌兵部,一切调度,皆由陛下钦定,兵部皆按旨行事,可从未乱下过一命。如今定国公如此说对,本官是否要怀疑定国公您的用心,要致朝堂动乱,文武不宁吗?”
“老夫只是一闲人,能有何用心,若说用心,我们这些世袭公候,与国同休,想的不就是大明能昌盛繁荣,只有大明好了,我们这些附庸在大明的公候人家方能世代永昌啊。可如今好了吗?”
“马尚书,老夫不敢怀疑你对陛下和朝廷的忠心,但你能否认老夫所言之事实?此事实所在,你能保证,日后继续如此,不会在某一时刻出现一位非如你般忠心之人?我等是否要在地下,看着我大明社稷倾颓,江山颠覆?”
刘健终于忍不住了,他沉声道:“定国公,过了!军事调度,作战部署,陛下自会召文武商议,议定之后陛下下旨,哪有甚附拟与否可论?且兵部上下非是一言堂,何曾有任何一人敢一言决之!”
“刘首辅,莫顾左右而言他,老夫是粗人,来不了你们文臣那一套,老夫只想问,是不是无附拟,圣旨也不为圣旨了?兵部升调、调兵,少余可不用请旨?”
徐永宁的诛心一问,文臣们纷纷色变,这老东西是要掀桌子吗。
憋了多年的气,用这个方式来撒,撒给谁看呢?你定国公府这些年荣光不盛,和文臣打压武勋有些关系,但更多的该是你们勋戚自身吧。
徐永宁不管众人如何表情,他依然在问,这一次,他再问张懋道:“张都督,老夫今日便问你,若是陛下的旨意和兵部的令文同时到达,且有悖时,你遵旨呢,还是遵令?”
张懋很头疼,他勉强解释道:“老国公,此言过矣,事儿不是这么论的!”
“英国公!”
徐永宁未等张懋说完,顿时一喝,七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弱不禁风一般了,可猛然一喝下,他那国公武臣的威势尽显无疑。
他的气势起来了,气息似乎也稳了,一双浑浊的老眼瞪起来,同样是威严凛凛:“张懋,老夫所问,莫非你连答也不敢答了,你对得起你张家先祖,对得起历代先帝对你张家的信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