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奉天殿外。
时间已到卯正,日头悄悄在东方露出了头,天已是亮了。
随着宫内门楼上的朝钟咚咚敲响,等候多时的大明朝文武百官分左右,纷纷沿着高高的台阶鱼贯入殿上朝。
张鹤龄的突然到来,似乎把本就有可能热闹的一次朝会便的更热闹了。
进殿时,便是连内廷和勋戚们也对今日朝会多了几分兴趣。
两日间的动作,两日来的纷扰,加上一直来未曾断过的弹劾、谏奏,本来似乎落在张鹤龄此处不足为奇。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张鹤龄就拉上了一个顺天府尹张申,且做的事让人不知如何分解。
其实两日里,勋贵们也是有过反应,特别是李东阳那一日附和张申之后,他们想过做些动作。
可一番私下商讨,有心之人心里愤恨,甚至恨不得要骂一声烂泥扶不上墙,但没辙,即便有些勋贵牌子硬,资格老,但依然无法代表所有勋贵。
最终的商议结果,让那些人狗咬狗吧,勋贵们如今的日子并不好,且莫要被拖入此事之中。
武班前列,张懋一想到身后是连串的勋戚武官,其中更有那个张家小子,心里便是有些复杂。那些人说的有些道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
虽然总说勋戚,但勋贵和外戚在他们心中一直泾渭分明,他们勋贵集团何需沾惹上这些事,为外戚和佞臣张目,说不得还会直接给外庭提供口实和攻忤的理由。
可他亦知,事非是简单的勋贵、外戚之分啊,张懋有些失望,特别是最近几次看到张家小子后,他更加失望。
可出于他的立场,出于他一直来所用的方式,他也只能默默的维持原状,他也不得不感慨一声,人皆自私且有私欲的,
辰时将近,上朝的大臣们依次就位,大殿之中已经人头济济。
“陛下驾到!”
一声嘹亮的呼声响彻大殿。
大殿上稍有的嗡嗡嘈杂顿时消失,奉天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侧殿口,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今日亦是上了朝,他高声大呼:“陛下上殿!”
其后,一群锦衣卫大汉将军和内官鱼贯而入,簇拥着皇帝进殿。
身材瘦削,面色苍白,鬓角都有几丝发白的朱佑樘龙行虎步,气势威仪的走进殿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官员齐齐跪拜,一拜三叩,山呼万岁。
朱佑樘走上宝座坐下,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他目光扫过跪下的文武大臣,终于在那一处人群中找到了那个蟒袍身影,心底里似乎也安慰了些。
还真是奇怪,一个需受他庇护的荒唐小舅子,竟然如今也能给他些安慰了。
是皇帝当的久了,越发明白后,也越发珍惜了一些东西了?
朱佑樘不由心里自嘲,暗自定了定神,这才轻声道:“众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
众臣叩谢后,纷纷起身。
“诸位卿家,今日朔朝,诸朝事容后再议,礼部……”
“臣在!”
老迈到已是颤颤巍巍的礼部尚书徐琼出班,用虚弱的声音应了一声。
朱佑樘暗自摇头,但不露声色宣布道:“主持仪礼吧!”
“臣遵旨!”
所谓仪礼,便是朔望之朝时的日常典祀,无非就是感谢感谢上天,歌颂歌颂祖先,再感叹感叹君明臣贤。
仪式进行的很快,张鹤龄全程跟着别人做了下来。
以前的他,除了正旦之朝,余时几乎是不上朝的,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早朝。
礼节、程序,几百官员的高呼,在金銮殿的特别布局之下,显得格外的有气势。让自诩淡然的他都不免有些动容。
但他用感受的心再看下去之后,不得不感慨,这样的朝会倒更像是一个无聊透顶的过场游戏。
礼祭结束,徐琼退下,内侍代皇帝宣布,准许群臣进言后,便陆续有不少官员走出来说出自己的奏议。
他们所提的,也确实是国家的大政方针,比如某地需要赈灾,某地需要修堤,那都是需要从国库拨钱拨粮的。还有就是一些官员的调动……
所有的政务听着都不是问题,不过有问题的是,这些事情陈奏上去,皇帝随即就一一允了下来,几乎都不带半点考虑或犹豫的。而且也没有其他官员上前表达任何看法,这让张鹤龄深深的感触了一回。
这便是朝会了,一个只能算是宣布会的存在,任何大政方针,其实早在今日当众提出来之前就已得到了认可。至于这份认可,皇帝、大臣,各占多少,便不好说了。总之在最后,金銮殿中的朱佑樘需要做的只是点头。
这如何不是一出戏?
皇帝漫不经心,群臣亦是漫不经心,若是按照往常时候,大致皇帝会再问一声吏部,然后便结束朝会。
可今日终究有些不同,直到……
“臣礼科给事中周玺有本奏!”
金銮殿上,朱佑樘面无表情的坐在龙椅上,六科十三道、都察院,甚至包含了一些部阁的官员,齐齐当朝上书,弹劾张鹤龄和张申,狼狈为奸,肆意枉法,苛虐残害百姓,手段令人发指。纵兵为恶,肆虐京城,恐有不测之祸。
接着,大理寺、光禄寺甚至鸿胪寺都有部分官员附奏,一时间,罪名越来越多,逐渐演变成满朝上下齐齐声讨,请谏惩处祸国殃民的佞臣、奸宦、孽贼。
且,似乎说的像是罪证确凿一般!
当然,真正的绯袍大员极少,武官勋戚更是一个没有,但有此局面,已是声势浩大、群情汹汹了。
比起以前几名最多几十名的弹劾阵仗,如今这般的阵容,似乎猛一看便让人不得不重视。
朱佑樘记不清上一次有哪一个被如此阵势的百官齐齐上书弹劾,但正如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不管哪一朝哪一代,被如此上书弹劾的臣子,不管是勋臣还是文臣还是宗室诸王,必须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对,是必须,而不是应该!
只一看这群情激奋的百官,看着誓要铲除国贼,与国贼不死不休的官员。
朱佑樘恍然间甚至觉得,如果不重视,明日大明是不是便完了!?
更令朱佑樘心里不舒服的是,勋戚武官那一处,一个个向张鹤龄投去的目光,怜悯、无谓,甚至幸灾乐祸,猛一时间让朱佑樘觉着,若不是在金銮殿上,是不是该有人笑出声来。
当真可笑,可悲,可叹啊!
朱佑樘心思渐渐深沉,他眼神锐利的在百官中一一扫过,看过了内阁,看过了六部,又看向了张申,最终,又把目光投向了张鹤龄!
此时的张鹤龄,那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局外人的模样,和张申如出一辙。让朱佑樘心底安慰,自家这个小舅子,不论其他,这心性当为一声赞。
朱佑樘突然淡淡的笑了笑,身旁太监王岳察言观色,猛一甩静鞭,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朱佑樘终于开了口,就听他问道:“可还有哪位爱卿要奏的?”
皇帝的一声问话,殿中的大臣们似乎稍有些异动,不过,似乎是犹豫之后,最终再无人出班。
“好,既是如此,那……”
朱佑樘微微颔首,朝武班之处看去,道:“英国公,你是勋戚武臣之首,对于百官弹劾寿宁伯之事怎么看?”
“回禀陛下,臣是武人,京城事务以及寿宁伯之事,事实如何臣不知,臣没有看法!”
张懋心中无奈,出班奏道。
其实他很想说一声,那些人说的全是屁话,他想代表勋戚武臣表达立场。
可是,他知道,不能。当然,他也不想。
朱佑樘有些失望了,心底里,一些想法也更确定了些。
他缓缓点头,视线转向了文臣一侧,问道:“刘爱卿,戴爱卿,你们一位是内阁首辅,一位是左都御史,对百官的进谏、弹劾,又如何看?”
刘健出班奏道:“启禀陛下,众臣弹劾,必事出有因,且弹劾迁延两日,朝堂已是多事,还请陛下从速定夺,以安朝堂!”
等于没说啊,谁不知事出有因,然,从速定夺,怎么定夺?按惯例,还是纠察到底?
朱佑樘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刘健的说法,再看向了戴珊。
戴珊出班,恭敬奏道:“陛下,臣没有看法,御史言官虽都属督查之列,但皆有职属、权责,风闻言奏、规谏弹劾是他们的本职。臣虽是左都御史,可谓上官,但亦不可擅言干预其本职之事。
不过,于臣而言,正如刘大学士所言,既是弹劾,且众说一词,想必事出有因,为朝堂计,为安宁计,可暂且让寿宁伯与张府尹停职待查,事实如何,一查自能分明!”
“呵呵!”
朱佑樘突然轻轻的笑了笑,也不理众大臣如何猜测他的一笑,终于点到了张鹤龄:“寿宁伯,满朝群情汹汹,齐齐弹劾你与顺天府,你自己说说吧!”
满朝文武的目光一瞬间都投了过来,有人审视,有人冷笑,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恨其不速死,几乎没有一个是关心的……
张鹤龄心底里有些微妙,不过,不管何种目光和眼神,他皆是风轻云淡,恍若不存。
他沉稳出班,走到御阶之下,躬身奏道:“启禀陛下,臣和张府尹往日并无渊源,能被百官同时弹劾,皆是因公事,且是近两日之公事。至于公事是错是对,臣自忖如何皆不重要,当看事实。
事实如何,查一查便知,是否符合律法,是否合乎礼法。倘若果真不合法、不合礼,那还有何可论之处,立案定罪便是。
臣其实不明白,朝廷上的百官,为何如此激愤?
陛下是圣明之君,即便臣身为国舅、勋爵,前番犯下错事,陛下亦是下旨降爵夺卷,贬职罚俸,田地银两罚赔逾数十万之巨,臣几近倾家荡产。
陛下可曾宽纵?臣可有怨忿?
倘若为实,难道,谁会护着犯下如此罪恶的凶徒?
臣自问尚有几分担当,更不会想着求情避罪,致陛下于不明、不圣!”
张鹤龄话音刚落,朝班之中的张申一声轻咳,跟着出班奏道:“启禀陛下,寿宁伯之言,亦是臣之言,臣附议!”
此言一出,朝堂内的不少大佬们,无论是本就讨厌还是别有意味,心中不免有几分赞赏。
任何时候,气度是必须的,且道德王法的制高点不能丢。
但是,话要说,且不能说尽。张鹤龄此番应答,抢了制高点,又留下了调查的余地,更重要的是,将群情激奋的影响,悄然的抹去了一些……
张鹤龄的话好像是在说,有事说事,弹劾纠察也可以,按程序走便是。何必要弄的声势浩大,甚至于如同逼迫一般?
朱佑樘眼中都闪过一抹激赏,自家这个舅子,是真的有可取之处呢。
念罢,他不给那些弹劾之人再言的机会,接口问道:“那按你们说的,你是同意左都御史所言,停职待查,那此案又当如何调查?”
“陛下请先容臣一言!”
张鹤龄摇摇头,朗声奏道:“臣大明寿宁伯,锦衣卫东城千户所千户、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鹤龄,实名弹劾内阁首辅刘健,督查院左都御史戴珊,沆瀣一气,利用职权,纠集御史言官、朝堂官员,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嗡~”
朝臣之中一阵低沉轰议。
嗬,还来个反弹劾,甚至弹劾起了首辅和左都御史,此时未发弹劾的人,反而饶有兴趣了。
还没完呢,随着张鹤龄话音刚落,张申跟着就来,他端正身姿,奏道:“臣附议,臣顺天府尹张申,弹劾内阁首辅刘健、督查院左都御史戴珊,沆瀣一气,操纵台谏,排除异己,祸乱朝纲,请陛下严查!”
朱佑樘也看的饶有兴趣了,他未曾发言,老神在在的坐在龙座之上,他心里突然有些感觉,真正的垂拱,便该是这样,朝臣们争,他来仲裁才是嘛。
陛下不发话,大臣们自然要出来,可不能让张鹤龄胡乱搅扰视听。
于是,内阁阁臣谢迁首先站了出来,驳斥道:“胡乱弹劾,搅扰视听,企图蒙混过关,寿宁伯,你还是用这般诡辩。但今日再是诡辩亦是无用,你弹劾二位大臣,无凭无据,更如毁谤之言。
陛下,臣请陛下治张鹤龄、张申,毁谤重臣之罪,否则朝堂效仿,秩序何在?”
张申很积极,张鹤龄动口弹劾,他已是大致领会了意思,此时不等张鹤龄说话,他便先道:“谢大学士,何来无凭无据,现实的凭据不正在眼前。
今日是朔朝,本不该有参劾之事,可如今百官弹劾,一副群情汹汹之状,若说无人纠集,谁信?既是有人纠集,那该是谁?吾等能想到的自然是当朝首辅,以及掌台谏的左都御史,难道是你刘大学士?”
谢迁眉头一蹙,沉声喝道:“张申,有人参劾便是有人纠集串联?便是首辅和总宪?你这所谓的猜想为据,何其可笑。若是按你这般而言,那要秩序、律法何用!?”
“谢大学士此言也是有理,或是不成实据!”
张鹤龄此时点了点头,但随后又是摇了摇头,道:“但事实情况,百余人众口一词弹劾我与张府尹,若说全无联系,你问问满朝上下,可有人信。
诸位大臣,你们说说,可有人信,此是君前,请诸位莫要诳语欺君!”
众臣皆默,事实上谁都明白,串联肯定有,戴珊有没有也不好说,当然,无论欺不欺君,他们此时是不会回答张鹤龄的。
不过,张鹤龄也不在意,他看向谢迁笑了笑道:“谢学士,可看见?不是我等二人心存阴私胡乱奏劾,实是众臣皆是看在眼里呢!”
李东阳心中一叹,又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奏劾、奏对,他不想上来说话,甚至他觉得,上来说话可能是给张鹤龄递话。
但他不敢不出来了,他怕谢迁要爆发,指不定一番争论又要向着哪个方向去发展了。
于是,李东阳轻咳一声,抢在谢迁之前说道:“寿宁伯,张府尹,无需如此搅扰。是否为人串联,本官不知。可你如此只凭猜测便奏劾首辅、总宪,实为不妥,图惹朝堂动乱!”
张申心里立刻便想出了说辞,不过,面对同窗同年,他稍有些犹豫。
张鹤龄可不等张申,他开口道:“李阁老,听你之言,也是有理。但此事可大可小,既是我二人具名奏劾,为使陛下安心,朝堂安心,还是查一查的好!”
“查?哼,因你之言便要查,那朝堂还成何体统……”
李东阳想阻止谢迁说话,但谢迁口齿伶俐,他终究还是未能阻止完全,谢迁半句已是出了口。
李东阳心中无奈,或许谢迁后半句说的不会是这个意思,但张鹤龄应是不会给谢迁说后半句的机会了。
张鹤龄不曾出乎他预料,已是面君出言奏道:“启禀陛下,方才谢学士所言,更坚定了臣的猜测。因为一二人参劾便要查,是为不成体统。人多些,群情汹汹之下,便可查,甚至可直接定罪,此实为结党的根源。请陛下,下旨严查!”
真就会搅扰不清啊,反而说的像是有理了。事实上,以往也确实有此前例呢,只是从未被人如此直白的奏于御前罢了。
朱佑樘心中轻叹,皇后家的弟弟,几次在御前面对奏劾,皆是搅扰,但最后总会根据对方的话圆回来,且说的似乎还挺有道理,不得不说,这思路也算清奇了!
可朕应该如何来说呢?
朱佑樘心中飞速思索,正待要出言裁定之时,刘健已缓缓出班走到御前,面向了张鹤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