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李东阳的思索(1 / 1)

乾清宫外。

宫道之上。

奏对已是结束,五位大臣和一位小臣,正行走在宫道之上,缓缓向宫外而去。

出了乾清宫后,几人只寒暄了几句,接着大致分开。谁也不打扰谁,似乎都在细细品化今日的奏对。

不过,三位内阁阁臣始终是凑在一起,在所有人看来,俨然是一个整体。

可是啊,这个整体,似乎稍稍的出了些裂缝了。

张懋远远的看向那一边,嘴角轻撇,暗自笑了笑。

这一边,确实出了些问题,不过,可没有张懋所想的那般出现裂痕。

三位阁臣,都有着清醒的理智,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往常不是无有分歧,但沟通也从来皆是顺畅。

因而,此时谢迁已是开头说了:“宾之,我有一说一,今日你做的不妥!”

临时凑在一起的高端奏对,议一桩关于外戚张鹤龄的弹劾案子,他不觉得不行。他和刘健都觉得不能让张鹤龄的入仕给朝堂开坏头。

结果弹劾未成,再后来,更变成了几位朝堂大佬对一个小小6品衙门事务的商议。身为朝堂内的核心重臣,可不觉得,在此时讨论一个小小的6品衙门是全然不足轻重的事,盖因为,如今此衙门的主官,是个外戚张鹤龄,且是极得陛下宠幸的张鹤龄。他们此举反而给张鹤龄的职事开了个好头。

本来,按着他们以往的法子,冷场之后,陛下必然无奈,或者下个令,他们下去商议,或者让他们直接下去商议,结果无有区别,总之,事也顺了。

然而,作为阁臣的李东阳却在此时,出面主持了这场高端奏对,把陛下从中摘了出去,变成了他们和张鹤龄这个外戚之间的商议。

也是这一契机,英国公和兵部、督查院跟着进场,把小小的一件事延伸到极远,和陛下更是完全沾不上边,这让谢迁很不满。

但他们合作多年,有一点是好的,能直言,亦能商量,产生隔阂的几率很小。因此,他们才会成为最为团结,且有战斗力的内阁。

李东阳不在意谢迁的态度,谢迁能言善辩,会说理,但是会说理的人也容易较理,内心中很容易便会形成固定概念,变成了究理,甚至偏执。他不想因为彼此的意识不同,产生更大分歧。

他反而朝刘健问道:“首辅,您也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刘健淡淡笑道,摇了摇头:“朝堂政事,哪有绝对的对与错,老夫觉着,宾之你对,也不对。对的是,一场奏对完满解决,并未掀起太大波澜。而错的是,今日的奏对,除了那张家小儿,对我们这些阁臣、兵部、督查院,甚至都督府,都无有任何意义。朝堂的规矩、体制,没有任何进境,是为无用功。”

“宾之,于乔,在老夫看来,规矩和体制,比一两事务更为重要。因大事不好耽误,免得真就耽误了政事,因而,老夫多常时候,总会执着的因着一两小事与陛下产生分歧。老夫想,你二人应是能明白老夫的苦心吧!”

谢迁点头道:“首辅的决断,谢某自是知道,谢某也是赞同的。往日里我等不正是这般做的吗?可今日,宾之他,却是当了回裱糊。且,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难不成,我等也要如那纸糊阁老一般,使得规矩再打回原形?”

李东阳的脸颊不为所觉的抖了抖,他以前便不觉得对,但他也不知何为对,总是矛盾。而今日呢,让他更多了许多思量。

李东阳轻抚了抚额头,看向谢迁道:“于乔,我等身为臣子,实不该总以逼迫陛下来完成所谓的理想,立所谓的规矩啊!”

谢迁不在意,捋着胡须,沉声道:“宾之,此言差矣,何谈逼迫?我等身负陛下所托,身为内阁阁臣,辅佐陛下,致君尧舜。我等当年便在东宫多有教导陛下,更当知道,陛下并非是一位雄主…”

刘健断然打断:“于乔,莫说此等话,这不该是我等臣子该说的。”

谢迁默然,但转瞬间,他继续道:“首辅,我并非诋毁陛下,谢某认为,陛下并非雄主,但可称明主。因而,在陛下之下,我等才可有更快实现理顺朝堂上下的机会。

首辅您当初所言,要使大明朝堂,上下顺遂,无论继位的是昏君、明君、暴君,皆不会受其影响。政事通达,至国富民安,谢某极为赞同。我记得宾之你亦是赞同,这许多年来,我等皆是朝着此目标而行,怎就突然起了反复?”

“是啊,无论何君,无法影响朝堂秩序运转。”

李东阳似乎仔细的念了念这句话,稍顷,他感叹道:“若是如此,那君还是君吗?”

刘健和谢迁皆是沉默了,君自然是君,只是,这位君除非要彻底败坏祖宗江山胡搞,否则,大致……

“首辅,于乔,我等皆是明白,这必然是个极大的矛盾。这矛盾的结果,无非便会有那么几种结果,一,君极力要打破这些规矩,但可以想象,几代传承,根深蒂固之后,很难,朝廷将会混乱。

二,君隐不见,君还是君,国家需要,百姓需要,他必然还须是君。但他不出,不理,这必又是矛盾,朝廷依然混乱。

此二点李某担心,倒亦不觉得能影响到朝堂根本,怕就怕第三种可能。

那便是,前两种下的君,遇到了有心思的臣,那大明江山就真的完了。首辅,李某一向尊您敬您,李某知道,您为大明,为朝堂,皆是公心,你处事决断,皆让我等佩服。您是如此,但您可曾想过,您百年之后,后继者呢,是否皆是如您这般?”

谢迁脱口而出道:“那是后世的事了,我等只能活个几十载,还能操心到后世之事?”

刘健却是短暂沉默了,他也不由的思索了,稍顷,他才笑着道:“宾之,人都言,你善谋,老夫觉得,你这个谋,不止善,且远。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你当的起这善谋二字。”

刘健的夸赞,李东阳并不在意,他依然眼神灼灼的看着刘健,只见刘健依然笑着,道:“因而,老夫才觉得,规矩比一两政事重要,只有在规矩的框架下运行,才不会行差踏错,即便出了一二不肖,那也无伤大雅,终归会回到原位!”

君臣,自古以来对立,无非是君压臣、臣压君,太祖罢宰相,把君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可无论如何变,终又成了如此格局,世情便是这般顽固。

君权大则不利,难道臣权下的框架就一定有利?

若是此间出了一位雄主呢?

或是,从东宫,从皇子之时便根本上消除了雄主诞生的可能?

李东阳越是想,越是不敢想。

李东阳心中暗叹,他不想再说了,每个人都有理想和信念,他自问也有,但他不执着,即便是他这样不算执着的人,亦很难被人左右,何况是刘健和谢迁这样坚定的人。

……

乾清宫殿内。

朱佑樘有些累了,身边的内侍轻轻的给陛下捶打着肩头,但似乎并未让他消解多少。

且,他抬手拧着眉心,思绪翻飞,心潮不断涌动,让他的精神更加疲惫了几分。

谢迁言他并非雄主,他当然无法知道谢迁对他的评价,可若是知道,他虽可能不大舒服,但大致也是赞同的。

因而,作为一个不雄的君主,他时常思考,也时常听取别人的意见。再把意见、思考、现实,以及畅想结合一起,做出他的判断或是决定。

当然,很多时候他的决定无法成行罢了。

而此刻,他又是在思索了,且很意外的,他的思索和李东阳异曲同工。

殿内响起声音:“陛下,臣请告退!”

朱佑樘回过神,下意识的皱眉:“嗯?你还未走?”

张鹤龄有些无语,不是说用膳吗?

好吧,你不给吃的,我可以回去吃啊。但您没让啊,我怎么走,还当我是以前的张鹤龄呢?即便是以前的张鹤龄,当着你这位皇帝的面前,也不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

“哈哈,倒是朕的不是了!”

朱佑樘笑了笑,反应过来了,刚商议完张鹤龄的事,他留了张鹤龄准备一起用膳。结果想事情便怔住了。

“陈准,传膳吧!”

“奴婢遵旨!皇爷有旨,传膳……”

随着内侍一个一个把菜端上来,他和皇帝不曾同席,不过,给他单独分了小份,分到他的这一小份也不差。

朝着皇帝请示了一番,他端起碗,执起箸,吃的飞快。

他是真饿了,晨间卯时不到,吃了些糕点茶水,现在已是未时,可不就饿了吗。

总算有的吃了,他也不想去考虑,为什么皇帝的节俭,还能有十几个菜。总之,吃的较为满意。

他也吃的飞快,没一会,他面前的菜和米饭就被他大半填到了肚子里。摸了摸肚子,总算踏实了。

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人可不就追求些这个吗。若是能吃好喝好住好,再过些不被欺压,不用烦恼的日子。即便是寿数少些,也无关紧要了。

可惜啊,哪里都不容易!

“长孺,你这胃口可真好啊!”

张鹤龄正在感慨,而此时,朱佑樘已是放下银箸,有些羡慕道。

“陛下,臣是饿了,吃得狼狈了,有失礼仪,臣有罪!”

和皇帝吃饭,是好待遇,但可不是好福利。皇帝面前,大臣们吃的拘谨,皇帝动筷,他们才能开动,且不能吃的太不注意,太快,狼吞虎咽的,那便是失礼。

他倒不在意这些,在皇帝姐夫面前,他不需要摆那些刻意的拘谨。

不过,他也有注意的,那便是,要赶在皇帝吃完之前先吃的差不多来等着。因而,他算是吃的比平常更快些。

吃的时候只是偶尔注意下殿上的皇帝,倒没去细心观察,结果没想到,现在一注意,是朱佑樘等着他的,显然朱佑樘也是关心到了这一点,尽管不吃了,也未曾停下来。

张鹤龄稍有些感动。

“收了吧!”

朱佑樘看到了张鹤龄的表情,他倒不是刻意如此,以往亦有留大臣用膳的时候,他也是如此。但张鹤龄的细心和流露出来的神情,让他满意。

人要懂的感恩,也要懂的去体会别人,这样才能有情,君和臣为何便不能有情?

“事也办了,膳也用了,你该是要回去做你的事了!”

张鹤龄回道:“陛下,那,臣请告退!”

“嗯!”

朱佑樘微微颔首,不过稍一思忖,还是交待道:“长孺,今日你的决定,朕支持了你。殿中的情形你也看着了,几部皆是有些意见的。五城兵马司,五个衙门,现如今你这东城兵马司成了独一份的低品实务衙门,偏还是军制。算是开了我大明体制的先河。

你今日的说辞和表现皆是尚可,但说和做是两回事。你该当知道,开先河之人,往往极为艰难,朕希望你慎之重之。若是三月之后,兵马司一团糟,那即便朕也无话可说了。介时,今日这一件小事,所带来的影响将可能超出你的想象!”

张鹤龄略一思索,回奏道:“陛下,臣明白,臣亦是想好好的做些事情。兵马司确实不易,像这般6品的实务衙门,若不是军制,若不是今日正好赶上了,怎会有御前奏对的机会。

往前兵马司尚有直接上陈奏疏供皇帝陛下御览的权力,可如今,通政司到司礼监再到内阁,一层层下来,即便想陈到陛下的案头亦是不易。臣亦是没法子,否则也不会纠缠不清了。

其实臣未接任之前便想过,低品办大事,有好有坏。对这些低品的人而言,更有好坏。若是务虚者,那是好事,一个6、7品的官职若能换来铮铮气节,所谓风骨,他们会削尖脑袋往里钻。比如给事中,比如那些低品的御史,每每高呼仗义死节的便是他们了。

可对干实务的衙门而言,品低,管不了人啊。顺天府抬了正三品,偶尔还可挂个太子三少、左右侍郎,即便是附廓知县也能有个6品,不正是为了能高品压人嘛!”

朱佑樘笑了笑道:“哈哈,你是越来越敢说了,要是外面那些御史言官听到你之所言,弹劾的章本能淹了朕!”

张鹤龄撇撇嘴,道:“陛下,臣可不怕他们,若是叫嚣,臣没理,可以躲着让着,若是有理,臣可不会轻饶了!”

朱佑樘谑笑道:“便如今日的吴尚那般?”

张鹤龄道:“大致如此吧,前年那个李梦阳,因臣自身不太干净,因而,即便他在臣身上赚名望,甚至对臣动手,臣依然躲了让了。可如今,臣算是暂且干净了,可不会惯着!”

“好了好了,别在朕跟前显摆你的处事为人了。也就是朕容你,皇后护你,否则,今日别管你有理无理,少不得一顿处置。”

“陛下,那是!”

张鹤龄真心道:“若是没有陛下撑腰,臣怎敢,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干点杂事,等着背锅了!”

“去做你的事吧,想提品,想升官,好好的把事做下来!”

“臣遵旨!”

张鹤龄遵命之后准备退下,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陛下,臣有些担心!”

“嗯?”

朱佑樘疑惑道:“怕做不好?之前不是说的坚定异常,说只要权责分明,兵制是在兵部,但除了谕旨和正常监督,别让那么多人管着你们。且只要这第一次的军备补给,后面的,除了正常俸禄,若是做不出模样,皆不要任何部门来供给。甚至还放出大话,做好了,还要上交多少银子予国库?

正是因你的豪言,朕算是隐隐给你做了这个担保,这才让他们暂且无话可说。怎么?话刚出去,你就担心了?朕有言在先,你若是再提甚要求,别想了!”

“陛下,臣不担心做事,臣反而担心事做了不能尽全功。兵马司衙门太小了,只有区区六品,因着臣是伯爵,是陛下的人,这才能得到陛下您的关注。即便如此,臣亦是担心,担心一旦事有利益纠葛,臣这里会有人打主意。臣自是会挡着,也不怕他们纠缠。但陛下这里少不得便会有人吵扰,也会让陛下为难。

即便最后坚持着把诸事做上了正轨,但臣总不可能永远坐在这6品指挥使的位置上吧?之后接任的人,会如何?臣一点信心都没有。做事难,成事难,但若是想变坏,太容易了!”

朱佑樘也是思量,张鹤龄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可以预见,大有可能。可此时亦是无法。

或许朕不能只做,在态度上,偶尔也该坚决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