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走出司酒监的时候,天边已经鱼肚白。
他方才面对左久廉的问话不置可否,只说一切听从部司安排,可心里却十分清楚,一旦对方开始生出这个念头,无论自己答应与否,都不可能轻易更改。而两人一边在上,一边在下,无论上峰的做法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另有心思,又对错与否,石启贤都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喽啰,去与得力臂膀相悖。
进入司酒监虽然只有半载不到,裴继安却是已经深知左久廉是个爱憎分明的,只要被他看进眼里,一定会设法提携,与之相反,若是给先入为主生了偏见,怕是使出再多力气,也难以弥补。
眼下显而易见,对方已经把他视为异己,再做挽回虽非不行,可所舍与所得相差太远,实在没有必要。
既如此,不如另辟新径,不再执着于此。
司酒监临着御街,眼下正是上朝的时辰,裴继安一出衙门,就有司酒监的杂役牵了马出来。
他本就是衙门胥吏出身,十分清楚司酒监这等衙署里头的吏员俸禄少得可怜,而被临时抽调过来值夜的,多半不是衙前役,就是没有后台的,衙门自然也不会给什么补贴。
大半夜的守在此处,寒风呼啸,明明是最为困顿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能睡,实在是辛苦得很。
裴继安看到对方手中举着灯笼,映出满脸的疲惫,却也勉力睁着眼睛将马鞭递了过来,不免想到自己从前与现在,与这杂役相比,其实没什么差别,看着由吏转官了,归根到底也不过如此,实在感同身受,便从袖子里取了一小角银子出来,捏在手心,也不多说,却是在接那鞭子的时候顺手塞进了对方手里,口中则是道:“去休息罢,今晚应当不会有人再用马了。”
他出门时正见得有杂役端了饮食进门,不多时,又看秦思蓬去寻左久廉,两人平日里单独说话,没有一个时辰讲不完,况且还有那一大盘子饭食、酒水饮子,另又有人抬了两大箱宗卷去偏厅,想也知道最早也要耗到天亮。
那杂役听得裴继安说话,只觉得心中一暖,道:“多谢裴官人。”一面说,一面又笑着把手中灯笼同裴继安手里提的那一个换了过来,“官人不妨用我这个灯笼,里头蜡烛长些,免得走到一半灯火就熄了。”
他在司酒监中做了两个多月的衙前役,因是个彻头彻尾的白身,也不认得几个人,又因家贫难以交际,一向都被迫去干衙门里最脏最累的活计,上头官员们从来视为理所当然,眼睛压根不会往下看,譬如今夜,只有抱怨自己牵马来得慢的,哪里会注意旁的,此时得了裴继安一句暖语,虽然也只是顺口一,却叫他十分感动。
裴继安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正要翻身上马,正好遇得有个夜摊小贩挑着档子往此处走,显然是去赶早食的,那担子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但是明明盖了盖子,依旧冒着白气,很明显是暖和的东西。
他想了想,便把那小贩拦住,问道:“小兄弟今日卖的什么?”
小贩忙地停了下来,道:“现成的东西有山楂馒头、豆沙子馒头、蜜馒头、大肉馒头、豆腐脑、炊饼,还有甜酒和的大芝麻元宵…”
裴继安取了若干铜板出来递与他,道:“劳烦捡几个大肉同山楂馒头,装两大碗芝麻元宵与我这兄弟。”一面说,一面指着身边那杂役,复才同对方道,“我见这一阵子都是你同山叔两个值夜,天这般冷,早上也没个轮替的,你叫他过来,一同吃两碗东西热热身子再去睡罢。”
口中说着,也不多留,将马鞭一挥,打马走了,剩得那杂役愣愣站在原地,就着对面小贩支起来摊子上的火把,低头一看,正见手里那一粒银子,更是无话可说,只觉得那酒酿做的大芝麻元宵此时就是不吃,也从头暖到脚,又从嘴甜到心里去了。
裴继安跑马走得快,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此时门后的山叔见得人半日不回,这才出得门来。
那杂役隐去银子一事,与对方把裴继安的交代说了,两人将馒头、元宵全分了分,复才感慨道:“我才来两个月,已是听得许多人夸那裴官人十分能干,只可惜正好与他错开,也不曾怎么得见,今日才晓得,果然上头夸的未必真好,下头夸的必定不会差。”
山叔嘴里囫囵塞下最后一口肉馒头,边嚼边道:“你才晓得?这裴官人从前是管酿酒坊的,当日司酒监里头许多吏员都争着去酿酒坊跟他,后来他转去筹隔槽坊了,又个个要跟着去——跟着这一位,事情虽然不会少,却不会同个没头苍蝇似的,最要紧还是做三分事,就能得三分好处,不会叫你白干,也不会不把你当人看。”
说到此处,他把手还搓了搓,道:“你且看着,眼下他这官身虽然不高,将来总有鲤鱼跃龙门那一日!”
杂役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裴继安远走的方向一眼,也不说话,却一副很是迟疑的样子。
裴继安并不清楚因为自己随性之举带来的反应,他快马回得潘楼街,轻手轻脚收拾一回,自去睡了,次日早上还未来得及收拾妥当,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又听郑氏的声音隔门问道:“是不是起来了的?”
他知道若非急事,婶娘不会这样一大早赶着过来叫,忙出门应了。
郑氏见他出来,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指了指边上的中堂道:“我同念禾两个等你半日,还以为你昨夜不回来了,今次有要紧事情同你说,你且快来。”
果然等到跟去中堂,沈念禾早在里头候着了,桌上也摆了餐食,却纹丝未动的样子。
看见他进门,沈念禾显然整个人都放松了些,也不待他问,便道:“三哥,郭家好像被厢军给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