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得的差事是给隔槽里的灶台烧柴,那派活的也是个年轻学子,鼻头上还长着一颗大大的红疱,说话时斯斯文文的,一边做安排,一边还不忘安抚他道:“且熬一熬,一个差事只用做两天,过了就给换,就是辛苦也尽量忍着。”
他只觉得莫名好笑。
烧火这活有什么难的?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谁从小不是干活长大?自家平常没生意时,挑着酒担走街串巷,风吹日晒,遇得运气不好,跑一天也未必有多少铜钱入囊,那才称得上可怜,还不是就这么熬过来了!
这隔槽坊上有屋檐,下有椅子,渴了还有水喝,又不用沿街叫卖,哪里有什么辛苦的?
果然是只晓得埋头读书的秀才,给只活鸡在他面前跑怕是都抓不住,塞他手里也不敢杀,剩得一个人,饿也要挨饿死!
刘大暗笑了一通,撸起袖子就上场干起来,然而只做了半个多时辰,就开始全身酸痛,晚上更是瘫在地上,甚至连动都动不了,这才知道那学生并非说笑,这烧柴的活,当真不是人干的。
一个隔间里数百个灶台,挨个要增添柴禾,总共才两个人看着,那火要盯着不能熄灭,上头锅里又要时时添水,往往柴禾还没填好,就有锅上的水要烧干了,虽然不至于顾不过来,却是实实在在一刻都不能停歇。
添水要扛了水桶来来回回,添柴要弯腰起身,一天不知道要做几千次这些个动作,整日下来,全身都废了似的,莫说去偷师酿酒秘诀,连喝口水的功夫都要寻找当中空隙。
一连十四天,刘大接了七个不同的活,除却烧柴,又有造曲、碎药、装酒等等,全都是没有一时能闲下来的,等到时间到了,再一总结,发现自家明明在这隔槽坊待了半旬,许多流程都跟过,居然只学到些皮毛,酿酒一事生生被拆成了近百个不同的步骤,而他第前两日派去管看竹节酒,后两日就给调去看那流霞酒,所有造法全不相同,当真想要学出一点东西来,除非日日在此处待着,认真做个十年八年的。
更让刘大后悔不迭的是,在隔槽坊做了半个月,旁的东西没有学到,却已经足够让他对此处酿酒情况有个大概了解:这隔槽间看着并无什么稀奇,好似就比寻常酒坊的酿酒间大一些,又把灶台连在了一处,另有许多规矩,先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酒水一出灶,转进酒缸里,他就发觉那出酒数简直高得离谱。
寻常酒坊,哪怕是积年的大坊,三斗米能出一斗酒已经是十分难得,酿酒总有意外,或温度不够,或酒曲不好,或是其中哪里出了什么偏差,都可能导致出酒量变少,一批酒水里遇得好的,三斗米能出一斗又十一、二的酒水,遇得运气不好,斗中能得七八分满也是常事。
可这隔槽间所酿造的酒水,按着此时出酒量,已经比旁的酒坊、酒楼所造多出三四分。
一槽两槽出酒多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隔槽间里几乎所有灶台里出酒量都相差仿佛,并无什么大出入,稳定得可怕。
刘大特地留心了一回,果然发现自己选的那一种酒出酒多出正常情况的三分,而他选的却是定额酒数,无论出酒多少,都只能拿走原本定好数量,叫他只恨不得回到半个月前重新选一次。
他交接完差事,拿着原本刚来隔槽坊时得的那个写了数字的竹签去领了才酿好的酒,等到把那些个酒缸一缸缸抬上自己的推车,还未出门,就遇得有人在外头问道:“有两种法子,可以选定量酒水,也可以选定槽酒水,若是定槽,就按着你送来的粮食多寡,全数酿酒,酿出多少都是你的…”
把得酒的方法又解释了一回。
来人显然也是头一回到,一副十分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迟疑道:“那究竟哪一个更好?”
站在屋檐下的书生熟练摆手道:“你自家选,我却是不能多说的…”
刘大虽然不认得那来人,然则见得对方手肘处的衣袖细细打了补丁,脸上干巴巴的,左右两肩上都有重重的长条压痕,极像扁担压出来的,一看就同自己一样,也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酒郎,只是日子似乎更苦。
他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怜,便开口道:“老哥若是信得过我,就选那定槽的,按着自己送来的粮谷出酒数来领酒。”
刘大观察了半个月,隔槽坊的出酒稳定异常,几乎没什么波动,但凡是选定槽,从没有吃亏的,比起定量,不知占了多大便宜。
那人不妨听得边上有人说话,转头一看,刚好见得刘大将酒缸抬腾到推车上,忙凑上前去给他搭了把手,等到酒缸全数搬完了,才又细问了些问题,刘大自然知无不言。
隔槽坊开设数月,似这般的“刘大”数不胜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新的,很快就把当中运行情况同外头交换有无,没过多久,京中就传扬开去。
有人等不得大酒酿好,想看看那酒方究竟有没有问题,便把只封了一个月的酒坛子启缸,结果酒一入喉,就发觉果然并非虚言,无论香味、酒味,乃至酒清程度,全然不输正店酿造的好酒,可收取的费用却要低上。
这消息一传出去,原本许多仍在观望的人就再坐不住,纷纷提了粮谷去隔槽坊酿造,甚至有些不在新郑门、郑门左近做酒水生意的也想要进来掺一脚。因隔槽坊早有定规,按着原本酒商卖酒的数量给他们定了额度,超额便不能再酿,就有其他区域的商贾来买这些新郑门小酒商的额度,一时之间,一坛隔槽坊出产的酒水都变得万分难求,竟有些有价无市的味道。
见得隔槽坊此处闹得声势如此浩大,沈念禾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拿了纸笔去核算开坊一个多月当中已经酿造酒水多少,耗费多少,其中仍缺人力多少,物资多少,先算现在,再推将来。
她还没有全数算好,就听得外头蹬蹬蹬的声响,不用认真辨认,都知道那是郑氏在门口踩掉靴子上的雨雪。
果然没两息功夫,郑氏就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转头左右看了一圈,又问道:“你三哥怎么还没回来?”
复才急急道:“我听得说,翔庆那一处有不少人给京中亲眷寄了家书回来,不晓得处耘那一处有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