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当真是酿酒坊的库数??”
如果不是前几日才看过酿酒坊上个月的库账,又将上头数目誊抄下来,作为自己呈折上的一部分,是以对那个数字记得十分清楚,秦思蓬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记错了。
明明酿酒坊上个月库中所存不过十一万坛,怎么才过了一个月,总数已经翻到二十余万坛,接近增加了一倍。
就是那酿酒坊中的酒坛子是母猪能下崽,也下不了这么快吧!
况且酒水酿造再短也要六十日,裴继安进得酿酒坊不过旬月,倒推回去,这当是前任公事的功劳。
可要是前一任能有如此能耐,短短两月就能将酿酒坊中酒水翻上一倍,怎么还会被发贬去什么琼州?怕是早已加官进爵,被左久廉给当酒仙供起来了!
秦思蓬越看那文书中的数目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道:“提举,此次酿酒坊库数实在不合常理,怕是其中有蹊跷。”
他也是在酿酒坊中做过的,略一思忖,就猜到了裴继安在其中是如何做的手脚,一时之间,恼怒丛生。
短短时日,就将酿酒坊中库存酒水数量翻了一倍,而那裴继安分明除了查库,什么事都没有做过,难道那些酒水旁人去都见不到,偏他一去,就全冒出来了?
是酒水会认主不成?
自然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在点库时做了手脚。
左久廉一向看结论说话,极少去盯着下头人做事方法,如此做法,自然能叫那裴继安大出风头,安安稳稳渡过此次,可假的毕竟是假,那等生造出来的数目,又不可能变为真正酒水,一旦下头酒楼、酒坊过来取酒,自然就隐瞒不住了。
如果不关自己事,秦思蓬并不会多半句嘴,可那裴继安这般损人利己,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酒水买扑是他秦思蓬统管的,为了这没日没夜忙了多日,好容易才把额度分派下去,劝服了那等大商贾,压服了那等小商户,没有闹出事来,要是取酒时出了事,他日后怎么服众?
取不到酒,下头自然会闹腾,说不得到时候会变成另一个司茶监,等事情被揭发,少不得自己又要被迫去接酿酒坊,届时头头尾尾都逮着他一个人来用。
你做初一来害我,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秉着这样的想法,秦思蓬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最后道:“…只不知眼下酿酒坊中究竟存有多少酒水,今时不同从前,朝中赶着要酒税,咱们司中也催着下头酒楼酒坊来取酒,要是取不到…正店后头坐着的都是些难对付的,下官怕…”
比起初来乍到,又是郭保吉举荐的裴继安,左久廉自然更愿意相信在自己手下多年的心腹,况且秦思蓬所述都入情入理,并非随意攻讦诬陷,翻回今岁以来酿酒坊所呈库账,再看今次库账,果然问题极大。
左久廉听得怒火中烧。
“你是说那裴继安为了躲避责罚,特地虚报酒水数目?”
他不能忍受无能的下属,一向奉行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是以每年都不知道往外撵走多少人,可比起寻常“庸者”,他更为厌恶的却是有意欺瞒之人。
做官的,可以无能,可以无知,最多也就是被发贬而已,可谁要是敢行此大忌,左久廉不惮于将其送去大理寺,叫对方尝一尝受刑、去官分别是什么滋味。
秦思蓬应声道:“下官虽未亲眼所见,可虽不中,应当也并不远——叫那裴继安过来一问,在着人去抽查便知,除却查数,也要查酒色,只怕下头有人以次充好,以水充酒…”
斯事紧急,左久廉实在不能怠慢,立时又着人将裴继安叫了过来。
左久廉的询问,裴继安面露诧异之色,回道:“至昨日酉时一刻,酿酒坊中八十二场一百九十七库,共计二十万三千一百八十六坛酒水,其中上色八万六千二百七十三坛,下色十一万六千九百一十三坛,抽查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坛,俱无不合酒色…”
他将各种数目倒背如流,把左久廉的问话一一回了,复才道:“下官早间呈了折子,提举可寻出来翻查一回,其中皆有论述…”
这可听在早有成见的左久廉耳朵里,分明就是在隐晦地说:折子样样都有,你自己不看,怎么又来问我,难道是老糊涂了?
他桌上一份宗卷翻了出来,扔到裴继安面前,道:“酿酒坊上月酒水库存不过十一万坛,短短旬月,你怎么做到翻倍的?而今朝中急着要司酒监得酒税增益,下头酒楼、酒坊也全都等着,若是酿酒坊酒水出事,莫说你区区一个公事担不起,便是我也担不起,其中究竟什么缘故,你此时老实交代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又喝道:“要生要死,此刻你自家选吧!”
左久廉两道横眉十分粗浓,脸型干瘦,颧骨略高,便是胡须也都是又黑又硬,他曾在翔庆军、河间府做过官,因缘际会,也上过战场,比起寻常官员,又多了几分煞气,此时盛怒之下,竟是有几分雷霆之意。
秦思蓬站在一侧,虽然知道此事同自己全无关系,还是被吓得背后满是冷汗。
如果是寻常才入官的人站在此处,在左久廉积威之下,难保不受到影响,轻则心跳如擂鼓,说话打绊,严重者也许连话都说不囫囵,可裴继安倒是坦然自若,答道:“酿酒坊清点酒水之时,下官在场监察,司酒监中也有吏员、杂役共计十二人一同在场,除此之外,又自书院中抽取学生八十六人,自役夫中抽出九百六十一人,众人尽皆分批轮换,每个库房都点查两次以上,另设人领队抽查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坛,俱合酒色…”
又道:“酿酒坊中此时库存酒水,下官亲自点查,自能负责,如若有事,自当一人承担。”
他说完之后,看了看边上站着的秦思蓬,道:“至于提举所问上月酿酒坊库存数,其时下官尚未到差,可能还得询问秦公事。”
言下之意,我点过的酒水数不会有错,可上个月我没来,为什么会是那个数,却不干我事了。
他如此笃定自信,叫原本喜站在一旁等着看他认错的秦思蓬几乎要喷出血来。
裴继安认下了库中酒水数,又把话头转向自己,岂不是要他认下上个月库中酒水数?
可他接手酿酒坊时不过过渡而已,又怎么会着人去重新点查?查账都查不完了!
这样的话,秦思蓬自然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道:“本官也是才得的账目,还未满一月就转给你了。”
左久廉做官多年,哪里又看不出来两人反应有异。
一个是胸有成竹的外人,一个是有理有据却有点心虚的自家心腹,此时此刻,万不能拆自家人的台。
他想了想,道:“酿酒坊中连年轮换差官,正好趁着今次来整顿一番。”
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道:“秦思蓬,你自在司酒监中点人验查酿酒坊酒水库存。”
秦思蓬一口就应了下来,等到出得门,才做一副为难的样子对裴继安道:“继安,你那酿酒坊的库存数目,当真有些太过离谱了,今次我非有意针对…”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秦官人一心为公,不必多想。”
他说完,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一般,竟是同秦思蓬一边走,一边聊起了酒水买扑的情况,一路谈笑晏晏,毫不紧张,也不问秦思蓬明日怎么点数,更不向他求情。
到得后头,秦思蓬也忍不住佩服起他来,暗想:死到临头还这般从容,怨不得都说奸吏、滑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