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正在说话,裴继安听得声响,已是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见得郭保吉在外头站着,也有些吃惊,问道:“郭监司怎的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他让了进去。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却并未跟着父亲,而是落后两步先给众人往前走,自己则是留在外头同沈念禾说话。
他小声问道:“多日不见,沈姑娘这一向可好?”
沈念禾笑了笑,道:“多谢郭大哥挂心,我一应都好…”
又问道:“上回送的那些个书够不够用的?如若不够,我那一处还有几部剩的。”
郭安南连连摆手道:“前次在京城时收了那许多便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叫你破费!”
他口中说话,一双眼睛却是忍不住去看沈念禾。
长得是真好看,越来越好看,人也好,气质也好。
只可惜出身不好。
为什么偏偏就差在这上头?
若是长得稍差一丁点,或是气质稍逊一点,可出身略好那么一些,自己也能去同父亲开口。
可就是出身差了这许多,怎么都没法找补,同在京城时见得那些高门女子相比,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叫他连提都不能去提。
郭安南心中一万个可惜,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看沈念禾的脸,愈加发酸。
他只想站在一起多说几句话,便在外头不肯进去。
沈念禾却是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只寒暄了两句,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里头怕是在等郭大哥,快进去吧。”
她话才落音,里头已是传来郭保吉的声音,叫道:“老大呢?”
郭安南一惊,不舍地又看了沈念禾一眼,复才拱一拱手,做个告辞的姿态,匆匆进得门去。
沈念禾只把这当做不足道的插曲,转头回了自己的公房,同两个女账房一起做事去了。
却说郭安南进得门,便被郭保吉招手叫到了身边,问道:“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许久?”
郭安南怎好说是想同沈念禾说话,只支支吾吾了一回。
幸而郭保吉也不怎的在意,便是在意,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问,便放了过去,只转头又继续与裴继安说起话来。
“…若是按着原来的图绘,此处圩田乃是三县并举?当要占地多少?”
裴继安不徐不疾地回道:“今次修圩田同堤坝,乃是按着从前沈批的图绘行事,只略作了增改,如若全部施行,此圩当有近百里,顺利的话,可地圩田近千顷。”
此处就在公房当中,最不缺的就是图纸跟算式。
裴继安这一头说着,转身就去取了图绘来给郭保吉一一解释,哪一处开堤坝,哪一处蓄水、泄洪,哪一处原来是荒地,修好圩田之后,将会变成沃土上田,另还能在栽种茨菇、蒲苗、桑、麻等物。
按着此等规模来做,如果每亩田收十中一二的租钱,朝中便能得利数十万贯,宣州至少能多得粮十万斛。
这一项一项数字报出来,出得裴继安的嘴巴时是数字,进得郭保吉耳朵时,已经成了年底考功时考功簿上的字迹,一个一个,清清秀秀、工工整整,令他怦然心动。
“如若给你来修,从头到尾,要多久才能建好?”他忍不住问道。
裴继安愣了一下,道:“监司,继安不过是宣县里头的一名吏员…”
郭保吉看了一眼裴继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头一回来这一处,生疏得很,方才虽然走了走,毕竟不太熟悉,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吧。”
又招呼郭安南道:“老大一起来吧。”
裴继安自然无有不应。
郭保吉只叫了儿子,两个幕僚就知趣得很,并不在跟在后边。
裴继安带着这一父一子先去了河边,看了民伕如何凿渠筑坝,又说明进度、做法云云。
郭保吉指了指远处正在堤坝边上栽种芦苇的民伕,问道:“我听得人说,常有人植树来护山护田,防沙防水,只他们为何要种芦苇?”
裴继安看了一眼,带着这一对父子往前走了一段,指着地下的一条用石灰撒的线,道:“监司请看,宣县常有河水泛滥,此处为百年中洪涝最大时水涌所在之处。”
郭保吉道:“所以堤坝要建在此处?”
裴继安摇头道:“为防万一,堤坝后退了一射有余,以防水浪冲袭…”
他口中说着,又领着郭保吉继续往后走,果然走了一段,就见得地面上另用石灰撒了一条线。
“监司没有说错,此处种树,正是为了防水,今次在下选的树苗俱是柳树,柳树根傍水生,不似旁的树种惧怕水淹,种在此处,粗根生得快且长,能把地下的土抓牢,可柳树毕竟是树,并非水中长大,被淹久了,难免要霉烂,可芦苇却不然,此物从来生长于水中,水再涨,只要不没过太久,便不至于死绝。”
“此处原本也有堤坝,可已是不堪再用,家父研究多年,发觉毁损原因多是因为水淹太久,把根基蚀了,如果有柳树、芦苇两物栽种于此,根抓地土,又能吸水,只要不松动堤坝根基,便能叫圩田、堤坝长久共存。”
“以堤护圩田,以圩田成堤,以柳树、芦苇与圩田、堤坝共生,当能长远。”
他说了此处柳树、芦苇,又沿途走了许久,每每遇得一处地方,就同郭保吉细细解释,简直如数家珍,显然在其中费了不知多少功夫。
而裴继安一路走,路边还有不少民伕同他打招呼,那些个民伕口气熟稔,语气里亲近之余,又带着几分尊敬。
而裴继安更是一一回应他们,还要问进度,见得人,连想都不用想,张口就能叫出对方名字来。
郭保吉忍不住又问道:“你时常来,是以才能个个人都认得?”
裴继安笑道:“监司说笑了,此处有民伕三千余人,在下便是再如何过目不忘,也不可能这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便把所有人的名字同脸都对上号,不过记得当中几个人罢了。”
可嘴上这般说,一路走来,他少说也同几十个人搭过话,个个都叫对了名字。
裴继安见得郭保吉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只好解释道:“我爹多年前就常来此地探访查问,我自小就在宣县长大,又兼在衙门做了两年事,收缴赋税、核查人丁,都有参与,自然对人熟悉得很。”
郭保吉并不言语,等走到一处空旷之处,复才道:“裴继安,如若叫你把三县圩田一并修了,你敢不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