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莽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性子,他虽然也读了不少经义,学了不少东西,甚至每每读到历代圣贤文章的时候,都会激得内心涌起冲动,誓要为百姓鞠躬尽瘁,要做万古流芳的名臣。
可这些个激动,一旦遇到要他去出力、做事的时候,一下子就垮了。
裴继安也知道他的习惯,是以虽然口头上同他是说着要“商量”是否修圩田,实际上已经把方案同预算一并都递了上去,甚至分派谁人负责那一块,都已经安排好了,并不用他多管。
在宣县修圩田的事情,彭莽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花的钱虽然不少,可去岁靠着公使库印的《杜工部集》,当时本是被迫而为之,为了给监司郭保吉筹银,可短短几个月间,竟是赚了十余万贯,这些钱躺在账簿上,怎么花都花不完。
今年是他在宣县的第三年,如果一应顺利,靠着年末的考功,用不了多久就能转官,届时钱不花完,留在账上也是便宜了下一任。
彭莽虽然是个老好人,还没这么傻,是以想方设法也要花得只剩个零头。
既然要花,自然就要有名头。修桥造路,植树造田,都是好去处。
只是按着那裴继安的说法,这宣县圩田不过是个引子,最后的目的是要联合咸保、丹阳等地,在这宣州之中修大圩田,按着总体方案,怕是要上万民伕、上百万亩地的大工程,少说也要联合七八个县,费上好几个月才能做成。
当真要做,少不得要他这个做知县的来出面同杨知州说。
可那大方案的堤坝设置,十分复杂,他虽然听是能听懂,一旦被人问起来,迟迟早早要被问个底掉。
一想到要面对杨知州,因这事情甚大,说不得还得亲自去同监辖江南西路的郭监司通禀,彭莽就连觉都不太睡得好了。
况且衙门里头除却辅官们各司其职,可那些个全是做官的,真正要做实事,还是得下头吏员手把手地去干。
如果自己答应了裴继安这一处,公使库、圩田,全是他或他的人去管着,那押司谢善必定不肯答应。
做官讲究平衡之道,不能只用一人,若是当真给那裴继安一家独大,到底不美,怕是要给他架空了自己去。
幸而有个谢善在,他在一边同裴继安唱对手的话,做了个平衡,才不至于叫自己压不住下头人。
这些个积年的吏员同官员并不同,俱是在当地树大根深的,如果没有他们帮忙,事情当真无法做,可若是样样听凭他们,怕是被骗得毛都不剩一根。
彭莽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来,倒是次日一早,谢善主动来找了他。
“小的听闻裴继安那一处打算修圩田,却不知人算怎么分派?”
作为在宣县衙门当了几十年差的老人,谢善人脉既深,能力也强,做起事来,还很懂得照顾知县的面子,虽然吃相难看些,还有个偶有犯错的儿子,却也称得上是彭莽的左膀右臂。
是以听得对方这样问的时候,彭莽就有些想躲闪。
裴继安做的公使库方案里头,并没有预上谢善的差事。
而此时公使库的大头是裴继安管着,将来圩田的事情自然也还是他主管,倒像是衬得谢善这个押司被架空了一般。
彭莽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支支吾吾一阵,还是把事情说了。
谢善原来还觉得不好开口,见得果然并无自己的事情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只觉得什么都好说了,便笑道:“想来是他看我年纪大了,又见那圩田辛苦得很,特地为我着想,不叫我去忙这一场,只他小辈想着我,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总得帮着知县分一份忧——将来圩田一修,他哪还有空管什么公使库,不如就把公使库仍旧交回给我罢?”
还特地找补道:“谢图那小子原来不怎的懂事,公使库也今时不同往日,有那印书的事情,小的也不放心给他,索性辛苦这把老骨头来搭一眼。”
县衙本来也只有丁点大,前头谢善去找彭莽要差事,没过多久,后头谢处耘就知道了。
他一脑门的火,回到家之后,寻不到郑氏,只好将就去找沈念禾抱怨。
“三哥忙了这许久,和着给他们一家摘了桃子!一大把年纪了,带着儿子,也不嫌臊得慌!”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从前公使库亏空成那个样子,账上全是欠债,库房里连老鼠都不肯进去,那时候就晓得扔给三哥,眼下好了,倒是有脸要回去了!”
又数落了一大通谢家父子没脸没皮,长了三只手,就晓得鸠占鹊巢,自己耻于与他们同姓,再大骂彭莽没担当,辨不出忠奸,庸碌无能。
裴继安虽然不爱说人是非,可有谢处耘这一个爱说爱抱怨的在,沈念禾虽然只来了不久,对衙门上上下下的名字却是都熟悉了,甚至连众人的性格、家庭、能力,都从这谢二哥口中听了个大概。
只是她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倒不似谢处耘这样恼火,反而想了想,道:“谢二哥,三哥既是想要修圩田,肯定分不出精力去管公使库的事情,他这般安排,定是有意图在…”
谢处耘就瞪了她一眼,道:“你胳膊肘向着哪里拐?!三哥被人欺负了,你也不恼的?我原想叫张属去管公使库印书,有他看着,总不至于什么大错——你别忘了,你也指望着书坊分钱呢!好心当做驴肝肺,换了人去管,你以为钱还能这般按时按数给你结出来?!”
又恼火道:“白给你吃那何首乌了!头发也没黑,脑子却更傻了!”
沈念禾只好道:“谢二哥也说那张属做事做得不错,时常能跟三哥搭手,修圩田哪有那般简单,肯定要多些熟悉地帮忙才好办事,不然只你一个,三哥不知要忙成什么样!”
“再一说,今年再管公使库,却未必是什么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