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陈宝祥看到了修夫人和顾兰春。
她们看着那个孕妇,眼中充满了钦敬。
陈宝祥也想看清那张脸,但他的双脚像是钉在了车厢地板上,一动都不能动。
“大风起兮云飞扬……这山东大地,早就应该卷起一阵大风了,从东向西,一路卷过去,把日本鬼子都卷上天,或者从西向东,一路卷到大海,日寇都是老魔小丑,卷到海里去喂鱼。为了这一战,我准备了很久,现在想想,也许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战。益都县是我的家,从这里走出去,又从北平回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一个人的生死何足道哉?”
陈宝祥似乎听懂了什么,他抓住了那个女人话里的一些破绽。
“这一战发生在益都县,到底为什么而战?云门山的土匪干了什么……黄金、孕妇代表的是什么?为什么发生在益都而不是潍县或者济南那种大地方?”
那个孕妇缓缓地站起来,她的身子已经变得笨重,看样子是在七个月左右了。
车外景物变换,汽笛突然长鸣。
“忘我,无我,心中无我,方能无惧生死。你们都是聪明人,一旦超越了自我和生死,就明白怎么做了。这条胶济铁路线连接东西,像德国鬼子、日本鬼子豢养的长蛇。杀光鬼子,涤荡污垢之后,它就是山东的血管。这一次,我回来,就是要让鬼子从我的家乡滚出去……”
在这个梦里,自始至终,修夫人、顾兰春都没说一句话,只有那个陈宝祥从未见过、从未看清的孕妇在说话。
那些话无头无尾,他也似懂非懂。
陈宝祥猛然间醒来,钢笔还在手里,但纸上已经滴落了一大滩墨水。
他坐起来,想到孕妇说的“日寇间谍网”,立刻猜到:“诱饵,是诱饵,黄金和孕妇都是诱饵。谁卷入此事,就是八方面军的敌人。八方面军终于从闪避钻营,变成了绝地反攻……”
外面有人敲着梆子卖豆腐,陈宝祥走出客栈,买了一块豆腐,用梧桐叶子托着,热乎乎的。
门口的青石板街上人迹稀少,卖豆腐的老头子看着陈宝祥:“客观是从外地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日本人说不准早起,太阳升上来之前,所有早起的人都有可能是土匪和八方面军的人,随时都会被抓回去。汉奸狗腿子也是一样,有了日本鬼子的命令,想抓谁就抓谁,所以,你看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陈宝祥左右望了望,的确如此,家家户户上着门板,没有一点声音、
过去的益都县可不是这样,虽然城市很小,却是胶济铁路线上一个著名之地。
老头子敲着梆子向前走,杨柳青那边的宅子忽然开了门,有人出来买豆腐,正是家里的丫环。
陈宝祥没有多看,直接回到屋里打开窗子,接着观察。
绑架半天妖的时候,那个院子里的人并没有受到干扰,都喝了蒙汗药水,倒下呼呼大睡,所以他们也没看到张五子等人,只知道半天妖突然消失了。
陈宝祥十分感慨,在济南做好的所有计划,到了益都县什么都用不上,正因如此,他们见招拆招,走到今天这一步。
虽然每一个人都很沮丧,可是在张五子的鼓动之下,还是努力忍着,等待事情出现转机。
幸好张五子在这些人面前很有威信,说任何话,他们就算不愿意也得听。
太阳升起来,街上有了一点生气,陈宝祥一直站在窗边,默默地向外观看。
有人敲门,他走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客栈的老板:“先生,有人送来一些东西,托我转交,就在柜台上。”
陈宝祥跟着出来,柜台上放着一个包袱,里面竟然是七八块地瓜。
陈宝祥皱眉,这些东西不值钱,不管是谁送的,都没什么价值。
老板笑着摇头:“肯定是有人捉弄你,送这些破玩意儿,乡下人才喜欢吃地瓜。”
陈宝祥把包袱提到房间里,把地瓜倒出来,一块一块仔细检查,地瓜上带着泥土,刚从地里刨出来不久。
他本来以为地瓜能够掰开,里边藏着纸条,但每一块都很结实,不可能藏着任何东西。
他只好把地瓜放到墙角,等到他把包袱全部展开,就看到一个角上隐隐约约有几行字,他仔细辨认,上面写的是:“棺材夹层里有你要的,不要多事,顺其自然,回济南等消息。”
这些字迹十分潦草,应该是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写下来的。
地瓜不重要,包袱才重要,既然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就算他去问老板,送包袱的是什么人,老板也未必说得清。
陈宝祥仔细检查,除了这些字迹,再也没有其他线索。
他把包袱上的字洗干净,晾晒起来。
从这些字的语气,他知道是朋友,不是土匪,如果是修夫人或者顾兰春就好了。
他能判定两个人没有死,一直在默默地跟踪着他,如果此刻回到济南,置身事外,恐怕又跟从前一样了。
陈宝祥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不知道那口棺材在哪里,“夹层里有他想要的”是什么意思?
他想要黄金,还有那两个人,甚至说只要人不要黄金,但两个人不能藏在棺材的夹层。
吃完早饭,朱俊派人过来送信,告诉他冯家花园那边有人请吃饭,中午时直接过去,有人在后花园门口等着,是一个朋友的聚会,不用担心。
陈宝祥知道,到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定会搬出冯爷,打通关系,现在就跟冯家花园的人见面,也算是好事。
老板进来送茶,上下打量他:“敢问朋友,从济南来,是不是在益都县有得力的亲戚?住了这么多天,也不见亲戚登门,如果需要帮忙,我也可以跑腿送信?”
陈宝祥摇摇头,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人,非奸即盗,他不愿搭理,以免惹火上身。
老板笑嘻嘻地打量屋内,看看那堆地瓜,又看看晾起来的包袱:“这位朋友,何必拒人于干里之外?都是出门做生意的,求财不求气,我在益都县开客栈多年,黑白两道都有关系,如果你遇到为难的事,跟我说,我可以帮忙。人家送来地瓜很明显,是让你赶紧行动起来,别在房间里窝着。刚才送信的人说话我也听到,让你去冯家花园。在我们益都县,只要跟冯家花园搭上关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陈宝祥半闭着眼睛,轻轻点头,胡乱应付。
那个老板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桌边坐下:“我说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到了益都县,在我客栈里落脚就是缘分,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陈宝祥摇头:“萍水相逢,没这个必要,很快我就要走了,谢谢你的好意。”
那位老板碰了个软钉子,觉得有些无趣,只好站起来:“朋友,只要你在益都县落脚,肯定能用到我,我虽然不是道上的,但在这里当个包打听还是够资格,反正你有不懂的事随时来问我,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等到老板走出去,陈宝祥就快步走到门口,倾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他隐隐约约听到老板吩咐伙计:“盯着这间房,有事随时报告。”
陈宝祥没想到,连这店里的老板都想分一杯羹,在形势混乱的益都县弄点好处。
他等到上午十一点,一个人出门去冯家花园后门。
一边走,他一边偷偷观察,提防有人跟梢。
果然,客栈的伙计出来远远的跟在后面,鬼鬼祟祟,行踪神秘。
陈宝祥感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客栈老板一旦动了贪念,卷入此事,很有可能尸骨不存。黄金的事情太复杂了,普通人只知道有八百两黄金,却不知道每一根金条后面,都得铺垫十几条人命,才能平安送到太行山。小地方的人鼠目寸光,凡事不会动脑子多想想,只能是随波逐流。”
到了冯家花园的后门,陈宝祥只站了一会儿,里面就有人出来:“是不是济南来的陈老板?我家主人已经久等了。”
陈宝祥跟着进去,那扇雕花铁门轻轻关闭,随即上锁。
后面跟过来的伙计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一阵,只能离开。
陈宝祥跟着前面管家模样的人过了流水小桥,穿过回廊,到了一间书房,书房门口挂着匾额——清照堂。
他等了一会儿,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从里面出来,远远地抱拳恭手:“陈老板,久等了,真是失礼。”
管家介绍:“这是冯老太爷,之前朱大队长说今天的见面只有三个人。”
两人坐下喝茶,冯老太爷看起来对济南非常熟悉,提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每一件都说得头头是道。
提到陈家的把子肉,冯老太爷赞不绝口:“我们这边到济南的人都曾光顾陈老板的店铺,的确是满嘴留香,回味悠长。曾经有人说过,要把济南的美食引到益都县,但日本鬼子来了,兵荒马乱,也没法到济南去请厨师,这些事就搁下了。当下请陈老板过来,只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有一口棺材要从益都县送到济南府,到那里以后,在你的店铺停留三天,有人来取。”
陈宝祥认真地听着,不管对方提出什么理由,他都知道,这一切都是朱俊的安排。
冯老太爷又说:“陈老板,这事原本可以委托镖行去做,但现在什么人都不值得相信,那些保镖的,半路就变成强盗土匪,我们这边有人已经上了当,所以只能朋友托朋友,找知根知底的人去做。这口棺材托付给陈老板,我就很放心了。”
面对冯老太爷,陈宝祥仍然提高警惕。
对方表面是乡绅,实际是八方通吃、黑白皆懂的高手。
如果没有朱俊的安排,肯定看不上陈宝祥这样的外乡人。
刚刚陈宝祥观察冯家的气派,跟济南那些地主豪绅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在益都县,冯家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如果没跟日本鬼子铺好关系,恐怕这偌大的花园,也早被鬼子占作指挥部了。
“一定不辱使命。”
“那就有劳陈老板了,酬金一事,不用担心,必然加倍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