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各地，江湖规矩不同，但盗亦有道、贼不走空却是通行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陈宝祥不敢相信，云门山的山贼竟然忙了这么久，甘心无功而返？

这是个意外，一个意外连着另一个意外，让人应接不暇。

所有人笑起来，不过张五子一方是嘲笑，而山寨一方却是苦笑。

柴勇笑了笑：“朋友，那是你得到的消息，而在我们益都县这边，执行的就是老规矩。告诉你吧，当天的抢劫案，我们就是一群打手，既然是打手，你应该明白，除了打开车门，伏击得手，消灭敌人，我们什么都没干……至于那车上有什么，也是后来从江湖传说中才知道。据说是黄金和孕妇，我连黄金的成色、孕妇的模样都没看到，怎么告诉你们？朋友，你们的消息有误，还是赶紧下山吧，趁着我们没有结下梁子之前，就当你们没有来过……”

柴勇自己说，张五子肯定不相信，但当时参与战斗的除了半天妖，还有五当家。

五当家名叫牛宗旺，一身蛮力，战斗时最擅长的就是抱着机枪冲锋。

这一次他满脸委屈：“各位江湖朋友，正如二哥说的，你们完全弄错了。当时我们为了拦截火车，忙了三天三夜，车上下来的人枪法很准，为此损失了十二个兄弟，全都是一枪爆头……我们最后使用了手榴弹，带去的六挺机枪全部投入战斗，浪费了两箱子弹，最后才把对方拿下来。但我们随即接到命令，转头向后，立刻撤离现场，不能继续前进……这件事没有我们的一点功劳，他们抢来的黄金也没有分给我们。我对于大当家始终耿耿于怀，也是因为这件事……为什么费了那么大力气，兄弟们却一点赏金都没有？”

张五子越听越是糊涂，既然当时鬼子派他们去拦截火车，那为什么功败垂成之时，要他们撤走？

实际上，黄金和孕妇都被劫走了，只不过不是半天妖下的手。

柴勇不屑一顾：“朋友，你们得到的消息太落后了，我们都是亲历此事的当家人，为此我问过大哥和老五，这件事没有记录到内部账本上，暂且存疑。你们来得也真是太快了，只不过快也没用，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够解决的，还是赶紧走吧，别惹麻烦。”

张五子不想走，既然已经来了，就得有个结果。

他举枪指着柴勇：“兄弟们，干里迢迢到这里不容易，表示表示，拿点盘缠吧……”

柴勇冷笑起来：“你大概也不知道，我们整个山寨所有的财产都已经上交，由日本鬼子替我们保管，我们现在不过是日本人的傀儡，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赚不到大钱，只要抢来东西，一律上交。”

张五子愣住，其他几位寨主一起点头：“正是这样，你们大概想不到，江湖上还有这样的事，我们是山贼，却要跟官兵合作，而且是在官兵的指挥之下干活，不管抢多少，都要回来交给主人，所以很多兄弟们离开山寨去投奔其他地方。江湖朋友都笑话我们，就像鸬鹚一样，把鱼吃下去，最后还得乖乖地吐出来，权当是日本鬼子的捉鱼手。”

张五子连连挠头，早知道是这样，他们就不费心思上山了，直接抓住半天妖，让他来想办法。

张五子吩咐人端过来一盆凉水，哗的一声，猛泼在半天妖的脸上。

蒙汗药怕凉水，冷水一激，人就清醒了。

半天妖跳起来，才发现自己双手反绑着，正坐在山寨的聚义厅里面：“怎么回事？你们都反了！老二，谁把我绑住了？”

等他看清四周的情况，连连打量张五子。

张五子重复提问刚才的问题，半天妖苦笑起来：“大概我的兄弟们说了，你不相信，但他们说的都是实情，我们现在只是日本鬼子的打手，其它的什么都不敢干，不信你可以去调查……我们已经成了山东境内最尴尬的土匪之一！”

这件事弄得大家啼笑皆非，仿佛变成了一场闹剧。

张五子无法理解土匪的做法，既没有受到招安，也没有获得荣华富贵，反而白白给日本鬼子贡献力量，将来论起来还是汉奸狗腿子，但比普通的狗腿子等级更低下。

为了安全起见，张五子把每一个当家的都隔离开来，仔细询问，最后汇集起来，情况完全一致——

云门山的土匪收到日本鬼子的命令，到谭家坊火车站去劫那列火车。他们最终得手，火车脱轨，里面的人杀出来，双方激战一场，土匪这边死了十几个，伤了二十几个，火车上的人全部阵亡。

当然，最后这个消息并不确定，因为对方枪声停止的时候，半天妖接到命令，直接后撤，不能留在当地。

他对这个命令也感到憋屈，可没有办法，对于他们来说，日本鬼子就是太上皇。

陈宝祥冷眼旁观，知道山寨里面的人说的都是真的。

迄今为止，他们没有见过黄金，更没有见过孕妇，只不过是跟八方面军的护送队伍混战了一场，甚至他们连谁是修夫人，谁是顾兰春都不清楚，完全打了一场糊涂仗。

张五子毫无办法，面对陈宝祥的时候，已经出现了极度沮丧的情绪：“陈老板，谁能想到……这些人抢了火车，最后背了骂名却什么都没捞到，在日本人的指挥下蒙着眼睛乱跑。但现在江湖上都知道是云门山的山贼抢了火车，犯下了重大罪行。八方面军的人回来寻找黄金，一定到云门山，而不是去找鬼子。”

陈宝祥很理解，目前云门山这些土匪面临的困难。

他们什么都没做，最后背了黑锅，根本解释不清，以后的麻烦还有更多。

只要是寻找黄金的，都会盯上他们，不死不休。

陈宝祥摇头：“既然黄金和孕妇不在这里，那我们赶紧调整方向，派你的线人继续追查线索，看看当时发生了什么？山贼们撤退，肯定不知道，而日本鬼子封锁消息，只能从他们的指挥部寻找资料。”

这件事，张五子已经派人去做了，但效果非常缓慢，日本鬼子既然刻意封锁消息，就是不想让江湖人知道。

张五子的线人深入到益都县、潍县的日本鬼子指挥部，从档案室里偷取资料。

这些都已经变成秘密档案，想要接近，非常麻烦。

“陈老板，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我也想不到咱们会面临这种情况，本来以为手到擒来，抓了半天妖，事情就解决了，谁能想到出现了新的变化……”

张五子嘟嘟囔囔垂下了头，也许从济南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认为困难重重，必须见招拆招，可大家都想不到，这些山贼只是背黑锅，带走黄金的另有其人。

陈宝祥已经把此前知道的消息，全都分门别类，梳理清楚。

一开始，人和黄金肯定是在车上，被山贼截住以后，他们下了车，也许是逃亡，也许是已经被鬼子抓走了。

鬼子没有在公开场合下出现，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用山贼分散追踪者的注意力，实在是狡猾到了极点。

既然如此，只要盯紧了益都县和潍县的鬼子，肯定知道黄金去了哪里？

张五子已经确认过，当时土匪跟对方交手，火力密集，对方的护送者全部倒下，已经失去了抵抗力。

“陈老板，我会竭尽全力继续追查下去，暂时不要告诉冯爷，如果这件事办不妥，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就坏了。”

到了这种时候，张五子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名誉问题。

这些江湖人物成名已久，爱惜羽毛，把名誉看得比生死还重，跟普通老百姓不可同日而语。

陈宝祥走出聚义厅，里面的气氛太闷了，他想出去喘口气儿。

假如他们杀了半天妖，表面上看已经给修夫人报仇，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不过鬼子的想法更恶毒，谁杀了半天妖，接下来黄金和孕妇的消息，肯定就要从杀人者这里继续寻找。

也就是说，谁杀人，谁就惹上了大麻烦，直到这件事水落石出为止。

所以，张五子已经不敢动手，生怕让这件事下滑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张五子清醒过来，一直跟着半天妖，他必须从大当家身上得到线索，而不是直接放弃。

忙了两天两夜，他们留在山寨里，跟几位当家的一起梳理情报，最终知道一切都是鬼子下的手，这些日本来的家伙们诡计多端，每次跟他们合作行动都会被坑。

所以，半天妖这支队伍当土匪当得也憋屈，受到日本鬼子管辖，根本不能自己做主，云门山土匪的处境如此尴尬，半天妖难辞其咎。

关于云门山的情况，陈宝祥没有过多关注，但他相信张五子明里暗里早就把山寨摸得清清楚楚，将来取而代之，不是什么问题。

两天时间内，张五子又把五个当家的分别审讯了十几遍，一次次核对口供，想从他们的对话当中找出破绽。

其实，到最后大家都很明白，这些人说了实话，因为他们没有必要说假话，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不想背黑锅，正好通过张五子他们传出去，让江湖同道不要企图从他们身上挖出黄金，那些黄金根本就没过他们的手。

到了第三天，张五子陪着陈宝祥下山，这次行动宣告全部失败，因为他们前期的情报还是出了问题。

方向不对，努力白费。

一行人离开云门山，回到益都县城，全都垂头丧气，觉得到头到手的酬金又都飞了。

他们全都看着张五子，张五子笑着挥手：“兄弟们，不要着急，既然我们暂时完成不了冯爷的任务，那就干别的，益都县到处是黄金，那些山贼能够弄到钱，咱们肯定也能。不要着慌，听我的，保证每个人都能满载而归……”

他们重新住进客栈，张五子安排两个人紧盯着云门山山贼的动向。

他已经做好了多种准备，可以上山做贼，也可以找到黄金，返回济南城，继续做好人。

至于陈宝祥要的东西，他根本不在乎。

乱世当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要能弄到金子，管他是不是八方面军的东西，弄到就是自己的。

陈宝祥无奈，他左右不了张五子，反而担心对方反水，双方直接撕破脸皮那就完了。

修夫人的音容笑貌越来越远，陈宝祥午夜醒来，望着窗外，心里一片悲凉。

“难道是我是八字犯煞？所有跟我相遇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本来修夫人已经到了太行山，又重新回来，到今天香消玉殒。我陈宝祥本以为能够——安得广厦干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最终才明白，我只是个普通人，谁都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