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珍惜最后一点时间,烧火做饭,为修夫人做了一顿鸡蛋面条。
揭开锅盖的时候,两串眼泪,滑落锅中。
陈宝祥猛省:“出师未捷就落泪,大凶之兆。”
他抬起头,修夫人站在正屋门口,正抬头看山。
从这小院里,仰面就能看见干佛山顶。
两人坐下吃饭,修夫人握着筷子,笑着问:“你以为这是最后一顿饭吗?我太行山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天每一顿饭,都当作最后一顿。不过,就是因为不惧马革裹尸,才会每次都能胜利归来。”
陈宝祥喉头哽咽,无法开口。
“如果每一个济南人,都能将今日每一顿饭,都当作最后一顿,全力以赴,刺杀鬼子,就像当日甲午海战中,中方炮舰奋不顾身,撞向日寇主舰。死就死了,拉日本鬼子垫背,才死得有价值!”
此刻的修夫人,已经化身巾帼战神。
在她面前,陈宝祥倍感惭愧。
“我一会儿回去,禀告大人物,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没错,他的两个保镖,都有万夫不当之勇。跟他们在一起,你的家人一定安全。”
到了此刻,修夫人牵挂的竟然是柳月娥和三个孩子,这就是爱屋及乌的结果。
“他们不会有事,谢谢你。”
吃完面条,修夫人握住了陈宝祥的手。
四目相对,修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淡定地微笑着。
从她眼里,陈宝祥读懂了一切。
太行山的人,从来没有小我,只有大我。没有个人享乐,只有完成任务的热血决心。
陈宝祥出门,修夫人送出来,把一块手帕,塞进陈宝祥的口袋。
他离开正觉寺街,到了县后街,头脑轰轰作响,好像有一干只蜜蜂,密不透风地将他包裹着。
他在路边坐下,摸出手帕,上面用鲜血写着四个字:“还我河山!”
昔日岳武穆留下这四个字,号召岳家军将士——“直捣黄龙府!”
精忠报国之名,干古流芳。
当下,修夫人留下手帕,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陈宝祥欲哭无泪,紧紧攥住了手帕。
一个相熟的邻居经过,跟他打招呼,连叫了好几声,陈宝祥才从极度悲恸中清醒过来。
“大局如同车轮,谁都阻止不了。修夫人做她要做的事,我也一样。如果她死了,我就沿着她的路标走下去,直到——解放济南。”
进了米饭铺,柳月娥接着他,没有埋怨,只有喜色:“刚刚冯爷派人送来一封大洋,说是请日本朋友吃饭。你猜猜请谁,就是昨天留下两个大洋的客人宫本先生。”
陈宝祥强颜欢笑,他明白,柳月娥只要看到有钱人,就会觉得是最好的客人,不管日本人还是本地人,都是如此。
柳月娥跟着他,向他汇报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样的饭菜,今天老主顾来不来都无所谓,只要冯爷和宫本先生到了,就能够让咱们的米饭铺蓬荜生辉。
“以前很少想到冯爷会在咱这里请客,我刚才觉得,只要大观园饭店开张,一定会门庭若市……”
柳月娥在他身边唠叨,陈宝祥觉得有些心烦。
今天最重要的不是冯爷请客,而是下午的刺杀大人物布局。
修夫人做诱饵,发生在寿佛楼后街那边的战斗,将会让整个济南城天摇地动。
对于他陈宝祥来说,这也是人生当中一次艰难的抉择。
他无法接受修夫人战死这件事,但现在看来,似乎无可避免。
在大人物的神机妙算当中,修夫人就能以一人之力杀死神风特攻队五十人。
他走到柴房门口,一个保镖迎出来:“暂时不要进去,先生正在思考。”
陈宝祥站在院子里,用力搓着双手。
其实就算让他见到大人物,也不知说什么好,修夫人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
那个保镖走过来,轻轻拍着陈宝祥的肩膀:“请放心,我们都已经身经百战,面对生死毫无畏惧,修夫人也是如此。干万不要觉得我们是飞蛾扑火,中国人就是需要这种精神,如果没有第一只飞蛾,谁又能知道如何扑灭烈火?”
对方发怒时,如同凶神恶煞,但此刻眼中充满了怜悯。
陈宝祥也不惧怕生死,可是他不舍得修夫人,如果两人的缘分以这种方式断开,他绝对不能忍受。
“朋友,神风特攻队来势汹汹,我们的计划到底有几分胜算?”
那个保镖淡定地一笑:“只要大人物发布命令,我们就知道此战必胜。每一次他告诉我们结果,全都是在脑海中推演出来的,跟现实一模一样。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消灭五十名神风特攻队,让这只小队在济南全军覆没,就一定能做到。”
这些人对于大人物的相信,就好像济南人相信泉水一定永不停歇一样,是一种真心的崇拜,而不是理智的分析。
陈宝祥怀疑,大人物在他们心目中犹如神仙,谁都不会质疑大人物的决定。
足足过了半小时,另一个保镖出来,向陈宝兴招手。
陈宝祥走进了柴房,大人物坐在桌边,眉头紧皱。
桌子上摊着三份地图,其中一份来自日本鬼子绘制,另外两份都是大人物用铅笔画出来的。
“陈老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一切都不用说了。我让修夫人去当诱饵,这是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笔,无可改变。只不过我已经派人密切关注,绝对不会中途出事。就算日本鬼子开枪,她也有办法躲避,寿佛楼后街,将会是神风特工队的葬身之所。”
陈宝祥叹了口气,正如大人物所说,他想说的话,人家都知道,他想改变事实,根本不可能。
在这个计划中,每一个人都必不可少,每一个人的路线和位置都不可改动。
大人物就像一名高明的棋手,面对济南这盘大棋,他已经考虑停当,不容任何人随意改变。
陈宝祥甚至相信,米饭铺也在大人物的计划之内。
总之,面对这种超级智慧的高手,他只有老老实实听吩咐的份。
“先生,我什么都不想说,如果修夫人受了重伤,我们该怎么办?”
大人物收起了地图:“我们八方面军的人,能扛得起任何伤痛,哪怕是不打麻药的情况下挖子弹,也不是问题。这些事你不要管了,好好照顾米饭铺。”
两个保镖进来收拾东西,三个人准备离开。
陈宝祥觉得奇怪,他们在这里住了数天,从来没有说过要走。
“陈老板,事情已经结束,计划全部排开,等到晚上实施下去,我的心愿已了,立刻离开济南。”
大人物来去如风,只留下这些话,就带着两个保镖,从后门出去,迅速消失。
陈宝祥站在柴房门口,茫然若失,本来他担心冯爷带着日本鬼子过来,发现柴房里的情况,就很尴尬。
没想到,大人物神机妙算,提前走了。
柳月娥松了口气,抓着陈宝祥的袖子:“这样最好,不然冯爷请日本人吃饭,后院出现这种情况,那就麻烦了。”
陈宝祥欲哭无泪,大人物在这里,最起码他还知道那个计划能不能行。
大人物走了,计划就变成板上钉钉的事,无法更改,修夫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全靠她自己在里面腾挪了。
陈宝祥回到北屋,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屋顶。
下午,他就提前去寿佛楼后街在那里等着,只要修夫人遇到危险,就算拼上性命,也得为他挡子弹。
这是他唯一能为修夫人做的,用身体遮挡风雨。他比不上大人物,靠说话与动脑,就能对抗日本的神风特攻队。
他是小人物,只能这样做,以表寸心。
迷迷糊糊中,他又看到了修夫人。作为诱饵,修夫人完全合格,如果从正觉寺街,走到寿佛楼后街,一路上肯定吸引各行各业人士的关注,神风特攻队也不例外。
最可怕的是,大人物一定利用各种手段,散步消息,公布修夫人的身份。
既然是来自太行山的人,日本鬼子对此很感兴趣,他们大概觉得王家小酒馆就是八方面军接头的地方,跟踪到那里,人赃俱获,大功告成。
柳月娥进来叫他,说是冯爷和宫本先生都到了。
陈宝祥跟着出去,在院子里用力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下来,努力应付冯爷和这个日本人。
两人已经在店里坐下,面前摆着把子肉和米饭。
宫本满脸是笑,举着筷子,赞不绝口:“陈家米饭铺的把子肉太好吃了,味道很足,肉质酥烂,入口即化,直入心扉。真想不到,济南名吃能够达到这种境界,比起北平那些大馆子的厨师,毫不逊色。”
宫本和冯爷坐在一起,陈宝祥觉得这个日本人还算顺眼,最起码强于冯爷。
冯爷叫起来:“老陈,我在你这里请客,你怎么还摆起架子来了?以前都是在门口迎接,如今竟然高枕无忧,呼呼大睡,你还想不想做生意?”
三个人一起大笑,尤其是冯爷,在宫本面前得意洋洋,这样称呼陈宝祥,给人一种感觉,他可以完全摆布陈宝祥,这个店虽然不是他的,他却能说了算。
“冯爷,我知道铭新池是华北第一池,我们日本人也很想参股。听说日本军部那边找了你好几次,你却没有松口,现在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至少有一半划给日本军部,让他们来洗澡放松。”
这个说法变本加厉,恐怕冯爷不能答应。
陈宝祥记得冯爷说过,有很多江湖大佬看到铭新池日进斗金,都想参股,但却被冯爷拒绝。
铭新池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冯爷不傻,只有把母鸡抓在自己手里,才能为所欲为,继续赚钱。
他投入那么多,打造铭新池,甚至不惜重金聘请白凤凰那样的超级过来,就是想要“华北第一池”这个名声继续扩大,成为华夏第一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