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爷的所作所为，让陈宝祥看到了真正的江湖计算。

不仅仅是金钱利益，更重要的是，避免引火烧身。

冯爷能够屹立不倒，不仅仅是因为油滑，更因为聪明。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果冯爷不聪明，早就死于乱军之下了，何来今天鼎盛如沸的铭新池。

“好啦，谈妥啦，到后面开个池子，泡泡澡，静静心？”

陈宝祥摇头，他心里记挂的事情太多，根本无心享受。

冯爷按了按电铃，一个穿着宫装小衫的年轻丫环出现在门口。

“重新沏茶，送蜜饯点心上来。”

丫环转身，很快就送来一壶信阳毛尖热茶，托盘里另外放着蜜枣、盐酥花生、油炸馓子、霜糖花生米。

“老陈，做任何事，都得沉住气。像你，整天枪攮着腚一样，坐都坐不踏实，怎么做生意？怎么成人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必把别人的事，全都当成自己的事忙活？只要咱有得吃有得喝，管他娘的天塌地陷、风霜雨雪呢？喝茶，喝茶喝茶……”

陈宝祥苦笑一声，他的确无法像冯爷一样没心没肺，只顾自己。

这一年来，他顾着万花楼，顾着神枪会，顾着八方面军，又顾着修夫人……太多人和事，让他不得安宁。

尤其是修夫人，从北平来，去太行山，又从太行山回来。

桩桩件件，都跟他有关联。

如果哪里照顾不到，实在内心难安。

茶是好茶，一口入喉，回甘甜润，沁人心脾。

冯爷喝了杯茶，小丫环懂事，立刻二次倒茶。

“老陈，你他妈的真是有福不会享，修夫人多漂亮啊……你愣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真是，你图啥呢？图啥呢？美人不是拿来看的，也不是拿来供养的，又不是观音菩萨！”

陈宝祥很难说清，自己到底图什么。

只要看到修夫人过得好，他心里就安顿。

“知道吗老陈，军部那边失去了白凤凰，气得像疯狗。天皇乘坐军舰到了青岛港，守军送了两个俄罗斯娘们上船，据说当晚就被崩了，听说是共产国际的人，呵呵呵呵……”

陈宝祥吓了一跳，后背发凉。

冯爷又笑起来：“老陈，看你，哆哆嗦嗦的，像个娘们儿！”

两人喝了一阵茶，外面呜哩哇啦的，有几个日本人吵吵嚷嚷。

冯爷冷笑起来：“他妈的这些日本王八羔子，来洗个澡，叽叽歪歪的，一会儿嫌水凉了，一会儿嫌水热了，气火了老子，锅炉开闸，全都弄成汆丸子，妈拉个巴子！”

陈宝祥明知道他是说气话，也觉得解气。

在澡堂子里杀鬼子，肯定很过瘾。

他刚刚仔细观察过冯爷，谈到招远运金队的时候，的确也眼中冒光。可是，八方面军用黄金买通道，冯爷是江湖人，不能言而无信，必须说到做到。

他起身告辞，在门口的走廊里，看到五个日本浪人，全都穿着黑色和服，系着月白色腰带，腰带上插着武士刀。

原来，他们要带着腰刀进澡堂子，被看门的拦住，故此吵吵起来。

冯爷出来，问明情况，陪着笑脸放行。

等日本鬼子进去，他才带着陈宝祥出来。

“带腰刀进澡堂子，带就带呗，最好是你砍我，我砍你，最后都他妈的死在里面！”

陈宝祥想到张传杰在米饭铺刺杀日本鬼子那一幕，就明白过来。当下，天下英雄好汉并没有把日本鬼子当成“人”，只当成牲畜、畜生对待。

无论在哪里刺杀，都不会觉得，他们死后也有灵魂游荡人间。

既然是牲畜，宰杀之后，烟消云散，不剩丝毫渣滓。

或者，宰杀畜生，为人间除害，是一大快事，必须喝酒庆祝，只希望鬼子死得越多越好，最好是死光了，死没了，死绝了种才好。

两个人走到大街上，冯爷重重地啐了一口，吐出一口气：“老陈，看到日本鬼子，我也觉得厌烦。只不过我是买卖人，开门迎客，谁给钱就做谁的生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些日本鬼子每次过来，都会滋事生非，弄得其他客人不得安宁，也影响了我的生意。其实我也盼望着，不管是南方军还是八方面军，赶紧杀回来，干掉这些日本鬼子，让这些畜生们都变成肥料！”

陈宝祥感叹，大部分济南人敢怒而不敢言，倒不如张传杰那样的，直接动手杀人，让日本暗探胆战心惊。

他向冯爷伸手，紧紧握住：“冯爷，这一次运金队的事就拜托了，你干万上心，不要让他们有任何闪失。不然的话，大家都有灾祸。”

“老陈，你就放心吧，我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讲究诚信，拿了你的金子，我就好好做事。但你也告诉运金队的人，如果不讲江湖规矩，我就直接拿着他们的资料，上报到日本军部，让日本人对付他们。”

冯爷不愧是生意人，丑话说在前头，让陈宝祥内心一颤，刚才对他的好感全部跑光了。

陈宝祥一个人往回走，解决了修夫人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街边，所有的买卖店铺全都开着门，似乎所有商人都已经缓过劲来，日本人受到打击，嚣张气焰挫败下去，济南人就能挺起腰来，喘一口气，好好活着。

走到普利街，陈宝祥再次想起日本鬼子到这里来骚扰的情况。

那时候，无数济南男人摩拳擦掌，但却缺少一个领头的人，导致那些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一番，洋洋得意而去。

如果当时有个人跳起来一声喊，至少有几百人响应，能把日本鬼子砸成肉酱，拖出去喂狗。

干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就是当下济南抗日的窘境。

陈宝祥希望这个领头人是八方面军，只有他们，才能打破韩长官掌管济南时的那种桎梏。

因为他知道，老百姓早就受够了苛捐杂税，也受够了富人老爷们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只有崭新的八方面军，才能为济南带来春风。

他在普利街东头买了两块烤地瓜，又买了一大包瓜子，送到正觉寺街小院。

修夫人出来迎接，陈宝祥点点头，低声说：“已经说好了，冯爷全力以赴帮助运金队，打开济南的通道，务必让他们畅行无阻，但是他要金子——”

修夫人一笑：“我早就料到了，冯爷这种人无利不起早，雁过拔毛是少不了的。”

陈宝祥说了金子的数目，修夫人点点头：“还行，手不算太黑，只不过是抽成而已。我会告诉同伴，让他们层层上报。按照我的估量，能够达成协议，只要让运金队通过济南，一切都好说。”

张传杰一直躲在柴房里，听到外面说话，才悄悄走出来。

他走路的姿势，就像一只灵猫，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他向陈宝祥抱拳拱手：“陈老板，越思越想，在米饭铺杀人，真的是不明智。我从乡下来，没进过济南这样的大城，做错了事情，请你见谅。”

事到如今，陈宝祥只能感到无奈，希望张传杰不要再捅娄子，弄得济南这边如临大敌。

一旦日本鬼子展开搜捕，大家就很难过。

“张先生，济南跟潍县不同，你们那边日本鬼子力量松懈，在这边，只要他们把城门堵住，全城搜索，谁都跑不了。你武功再高，一个人打二十个，最了不起了吧？日本鬼子那么多，排队开枪，就算你是只老雕，也飞不出济南城。”

张传杰挠了挠头：“你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但我平生最恨别人拿枪指着我，那个日本暗探，他妈的太嚣张了，让我跟着他走，去了泺源公馆就是死路一条，对不对？”

陈宝祥想了想，笑着点点头：“也对，那种情况下，你跟他走，肯定是死，杀了他是唯一选择。”

双方终于取得一致的观点，陈宝祥不再怨恨张传杰搞出事来，张传杰也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从乡下过来，实在是见识短浅，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出错，就好像野猪闯进了玉米地一样。

他说的情况完全属实，各地的抗日形势严峻程度，都无法跟济南相比。

济南这边是日本鬼子苦心经营之地，建造了那么多各级公馆，就是为了巩固统治力量，消灭一切反对人士。

陈宝祥把跟冯爷沟通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张传杰一拍大腿：“这家伙，竟然要那么多黄金，天知道我们从地主老财手里弄点金子有多难？其中一个老财主，我们去了五次，把他相好的娘们抓起来，刀压在脖子上，他才交出二两金子——”

陈宝祥皱眉，他们这样做，跟土匪没有什么不同，简直破坏规矩。

长此以往，这些地主老财一定会投靠到日本鬼子那里去。

修夫人开口：“张先生，你们这样做并不可取，要找金子，就到日本人那里去抢，干万不要坏了名声。”

张传杰一瞪眼：“地主老财本来就该死，好多乡亲们春天借了他们的种子，到秋天要归还10倍。妈的，你想想，乡亲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做牛做马一样，地主老财凭什么就要收十倍的红利？反正我看不惯，谁欺负老百姓，我就想弄死他！”

这一次，连修夫人也连连皱眉。

如果大家都这样逼迫地主老财们，他们一定逃跑，跟日本鬼子站在一起，那就更麻烦了。

张传杰解释：“我们也不是对所有的地主老财都一样，有些有钱人，可怜老百姓，愿意拿出粮食，在春荒的时候，分给大家，秋天收获还不还都行。对于这些人，我们非常尊重，他们被土匪欺负，我们就会追杀土匪，把抢走的东西全都找回来，还给他们。”

陈宝祥看着修夫人，对于张传杰说的简直无法回应，不过只要是抗日杀鬼子，就是好的。

“陈老板，冯爷有没有说起神风特攻队的？那些日本鬼子太强悍了，如果跟他们遭遇，恐怕任何一支江湖势力，都会被屠杀一空。”

陈宝祥摇头，冯爷不知道这种情况。

发生在益都县东关的那场战斗，来得太猛烈，结束得太快速，所以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还以为那是招远来的运军队所为。

修夫人忧心忡忡：“这件事已经上报，不知上级如何处理？”

陈宝祥这才知道，修夫人这次过来，她的同伴当中，携带着商业电台，能够通过密码本，直接发送情报到达太行山，而他们接受的指令，也是如此传递过来。

这一次有重要人物通过济南去往东面，一路行踪，同样是通过发报机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