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爷，你是南方军的人？”

从前陈宝祥就问过这个问题，但冯爷从未正面回答过。

冯爷笑眯眯地，只是举杯喝茶，对于陈宝祥的问题，充耳不闻。

“冯爷，你到底是哪方面的人？”

“老陈，不要像个小孩子，总是追着一个问题，纠缠不休。我是哪方面的人，与你何干？咱兄弟们都是老济南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济南好，对不对？”

陈宝祥把装着鱼肠剑的小皮箱拿出来，郑重其事地摆在冯爷面前。

“冯爷，拿走吧，我当不了刺客，也帮不上忙。”

冯爷按住皮箱，叹了口气：“可惜，真是可惜，我帮你一个大忙，却被你推出来。老陈，你怎么变得如此固执，不等我说完全部过程，就忙着端茶送客？”

陈宝祥惭愧地笑了，他的确是操之过急，没等冯爷说完，就要闭门谢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不愿被冯爷操纵，变成傀儡。

刺杀郑鸣蝉的下场，跟当年刺杀王僚的专诸差不多。也许当场被打成马蜂窝，也许被泺源公馆抓去，受尽酷刑，砍头示众。

他不想死，更不想被冯爷这种猥琐小人耍弄，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泺口码头那边有一个干货庄，贩卖从胶东来的干海货，也把运河上来的河鲜，用盐腌好了，发往胶东。干货庄自己有马车队，每个月从泺口到招远，打两个来回，七天去，七天回。”

说到这事，陈宝祥也知道。

干货庄的买卖铺号叫“甘露”，是个挺儒雅的名字，跟干货买卖不太搭界。

日本人打过黄河之前，他每次回泺口看爹娘，都从甘露干货庄买胶东海虾米，带给爹娘。

胶东来的海虾米不咸不淡，鲜味十足，爹娘都爱卷在煎饼里吃。

“干货庄的老板姓郑，有人问，他为什么给店铺起名叫‘甘露’，他就回答，因为喜欢京剧《甘露寺》，所以这样起名。明知道不像个店铺名，也还是用了。老陈，大家都不知道，店铺名为‘甘露’，不是因为《甘露寺》刘备觐见吴国太，而是因为，这位郑老板的名字是‘鸣蝉’二字。鸣蝉喜欢甘露，栖居在树上，就是为了吮吸甘露。”

陈宝祥摸摸后脑勺，盘算冯爷说的话。

中日大战前，日寇派了很多暗探，扮成走方郎中、道士、和尚、画家、妓女、流民……刺探情报，绘制地图，为侵华做最后准备。

按照陈宝祥的思忖，郑鸣蝉数年前就潜入华夏，明面是长着中国面孔的买卖人，实际却是间谍。

泺口是水陆通衢，在那里扎根，有利于搜集情报。

这些烂事，连官府都不管，冯爷提起来，没什么意思。

“老陈，现在我就挑明了说吧，绘制黄河沿岸布防图的就是郑鸣蝉。之所以灭门，就是要杀光所有沿岸居民，坚壁清野，让南方军的间谍无处容身，再也不可能对黄河码头、大铁路桥进行破坏。日寇高层听了郑鸣蝉的建议，把他提拔为三星文官，让他执行河岸灭门计划——”

“别说了，别说了！”

陈宝祥用力捂住耳朵，灭门血案的情形，再次浮现眼前。

“没有郑鸣蝉，你陈家老小就不用死。大屠杀那晚，他亲自带人，杀光了你家所在的陈家池子街十七户人家。他杀了人，升了官，才到泺源公馆来当老大。老陈，他脚下踩的是咱泺口乡亲的尸首啊！死人越多，他就爬得越高。据说，他想去上海，在七十六号里重新谋一个差事，已经办得八九不离十了。”

陈宝祥的心，已经被碾压成碎片。

冯爷有备而来，步步是套。

等他发现，已经悔之晚矣，情绪和步伐，完全掌握在冯爷手上。

“这场高都司巷鸿门宴，就是你的复仇宴。你不敢去，别人敢去。你不敢抗日，别人敢抗日。你父母的在天之灵看着你呢，老陈，如果是我，早就一把菜刀干翻他们了！”

陈宝祥猛地深吸一口气，拍着箱子：“好，我去。杀了郑鸣蝉，为泺口的乡亲们报仇雪恨。”

冯爷点了点头，捂着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那就好了，你等我消息。拿下小日本，干死郑鸣蝉，让日本鬼子哭去吧！”

他起身出门，脚下轻松，与刚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陈宝祥很清楚，自己未必应该全部相信冯爷，还要有自己的判断。

过去，灭门血案发生后，他到洛口无数次，寻找现场线索，一定要找到，到底是谁杀了全家人。

这件事本来希望渺茫，但幸好，当时有一个人半夜出来解手，藏在马棚里，躲过了屠杀。他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带队的长官，鬼子都叫他甘露大人。

如今终于对上号了，郑鸣蝉就是凶手。

如果没有他，洛口到现在还是一片安居乐业的和谐景象。

陈宝祥猛然惊觉，自己第一次见到郑鸣蝉的时候，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觉。

冥冥之中，上天把杀人凶手送到他面前。

如果没有冯爷挑明，他甚至不知道两个人之间藏着血海深仇。

杀了郑鸣蝉，全家的在天之灵就能够安息了。

冯爷手里握着这张牌，到最后才打出来，让陈宝祥不得不佩服。

这是真正的大人物所为，需要什么做什么，而不是把手里的秘密和盘托出，失去了作用。

明知道冯爷是在利用他，刺杀郑鸣蝉，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面对灭门凶手，只有以杀止杀，才不愧是陈家的儿子。

这一战凶多吉少，可他还是咬紧牙关，把这个任务接下来。

只能说，一切都在冯爷的计算当中，陈宝祥变成了一颗棋子，人家放到哪里，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没有任何选择权利。

他收拾店面，把桌子擦干净，又把茶壶冲洗一遍。

整个过程中，他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闪动着郑鸣蝉的影子。

对方辣手无情，坏事做尽，如今执掌泺源公馆，还想通过白凤凰，到上海去谋求更高的官职，看起来野心极大。

陈宝祥必须考虑一条万全之策，杀了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这才是英雄所为。

如果只是简单的一命换一命，那还有什么意义？

当下他是老济南人，坐拥地利，加上冯爷，就是人和，只要等待一个天时，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郑鸣蝉必死，他陈宝祥也能好好地活下来，继续潜伏杀鬼子。

他跟那些冷血杀手不同，做任何事情，都会瞻前顾后，把所有环节安排妥当，才会动手。

毕竟是四十岁的人，做事稳当，绝不冒险。

很快，他得到另外一些消息，冯爷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郑鸣蝉在泺口做了很多秘密工作，为日本人占领济南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才从一个没有军功的人，直接跃升为泺源公馆的总指挥。

日本人做事，赏罚分明，他的功劳很大，但这些功劳都是老百姓的尸体，一层一层堆积上来的。

杀人越多，他头上的顶子就越亮。

最终，陈宝祥考虑清楚了所有的步骤，又拔出那把鱼肠剑，反复端详，多次挥舞。

这种绝世宝剑又锋利又沉稳，仿佛长在自己手上，用它杀人，五步之内的确是连手枪都比不上。

既然是替父报仇，他一定会割下郑鸣蝉的脑袋，到全家的衣冠冢前面去祭奠。

当下，冯爷给了他机会，能不能报仇，就看他的本领了。

柳月娥察觉到陈宝祥的行动，私下里问过很多次，但陈宝祥什么都没说，他希望自己完成这件事之后，再回来告诉家人，免得他们担心。

他也考虑另外一点，如果行刺失败，死在宴席上，那么陈家就全完了。

他从来不去想，一辈子躲起来不报仇，不找仇人，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苟延残喘，虚度一生。

那样，没有任何危险，反而会长寿。

这种黑暗猥琐的想法，立刻被内心的道德所否定，幸亏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不然将会遭到所有人的鄙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如果连这个都能忍下去，那一个人活着，跟王八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找到仇人，就要动手，他内心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已经无法按捺。冯爷为他安排好了一切，这次报仇大有希望。

冯爷那边风轻云淡，自从向陈宝祥交代了实底儿，就再也没有来过，反而是黄二少派遣家里的小厮送来食盒，里面是两道新菜——万里山河以及花开两朵，全都是表达了阴阳和谐、世界太平的意思。

陈宝祥能够理解黄二少所做的事，既然群龙无首，那么谁能脱颖而出，就会成为群龙之首。

为了黄家的荣耀，黄二少殚精竭虑，不惜陪着笑脸，去结交各方面的高人，也是为了将来在济南立足，超越其他家族，重振黄家。

看了黄二少列的菜谱名单，陈宝祥大吃一惊，虽然没有龙肝凤髓，但当前市面上能够找到的最宝贵食材，全都凑齐了。

其中有一种调味品，名为黑松露，中国非常少见，都是从外国远洋船上高价买过来的，陈宝祥只听过，没尝过。

黄二少的确有这方面的才能，无师自通，并且从一些历朝历代食谱上，找到鲁菜精华做法，迅速创制新菜。

他想成为鲁菜至尊，就得格外下功夫，比那些科班出身、家族传承的厨师多下十倍苦功，才有机会脱颖而出。

陈宝祥问小厮：“黄二少在家里做什么？”

“报上陈老板，二少爷痴迷于厨艺，在家里苦练刀功。当下他练的最多的，就是横切海参片。按照他的说法，要把海参切成海蜇皮，只有如此，海参才能入味，不管凉拌还是红烧，都能获得最好的效果。从前鲁菜中的葱烧海参过于粗犷，制作过程不够细腻，被南方厨师诟病。”

陈宝祥点头，葱烧海参是鲁菜中的精华之一。

不过，这道菜要的是鲜香，而不是五香，是烧制，而不是炖制。

当下的济南鲁菜馆子，做葱烧海参的时候，已经是失之毫厘，谬以干里。

“当下黄二少对它做了改良，结合了上海菜的味道特点，充分发挥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古训，最终达到了刀工和调味的巅峰。这道菜第一次做出来，请大奶奶、二奶奶吃，她们就赞不绝口，双挑大拇指……”

陈宝祥感叹，如果黄二少早生三十年，成了皇宫御厨，那就一定少年成名，震惊天下。

做任何事情，只有无限执着的人，才有可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