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少从腰间掏出一张纸,双手颤抖,胡乱展开:“陈老板,这就是……别人送来的,口吐秽语,骂我黄家祖宗八辈,简直是无中生有,恶心极了!”
陈宝祥看着纸上说的那些话,很明显看出,这是同行所为。
黄二少宴请白凤凰后,自以为已经压倒济南所有鲁菜馆子,几次在公开场合说了不太合适的话,这才导致发生此类事端。
树大招风,自古有之。
黄二少太不注意,招来这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别太在意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后说话做事,稳妥一点,自然就没有这种意外了。”
黄二少跺脚:“真是……我就想凭着手艺,振兴广大黄家门楣,谁想到惹来这些?陈老板,我真羡慕你,马上要到大观园开馆子,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宝祥苦笑,如果没有田东流,他恐怕也得遭人嫉恨。
当然,没有金主在后面撑着,田东流也不敢干,他陈宝祥也不会生出这等的野心来。
两人一直向北,走到黄家门口。
黄二少再次感叹:“济南人太不团结了,天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太难了,太难了……”
陈宝祥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黄二少的“难”,不过是同行排挤,而陈宝祥遭遇的,却是生死难关。
每次决定错误,都会引发塌天大祸。
他转过高都司巷,悠悠荡荡,去了寿佛楼后街,然后到了大明湖边。
“鬼子的狗血,沿着护城河,流到大明湖,湖里的王八肯定高兴了……”
看着如同鱼鳞般起伏的湖面,陈宝祥浮想联翩。
八方面军、南方军、万花楼联手取胜,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鬼子并非不可战胜……中国人才是最强大的,巾帼不让须眉,顾兰春出手如风,好样的,好样的!”
他沿着湖边向东,心情激动,难以自已,捡起一块瓦片,弯腰掷向湖面,打起一连串水漂。
“喂,老陈,陈老板,陈老板……”
一辆黄包车经过,坐在车上的人扯着脖子喊,正是冯爷。
陈宝祥走过去,冯爷拍打着怀里的皮包,笑呵呵地开口:“老陈,大竹先生给我介绍了一个新生意,是宏济堂的中成药,卖给日本来的商人。一进一出,两成利润。我答应他,本钱我来出,利润对半分。这几天,在铭新池请他喝酒,他喜欢俄罗斯女人,呵呵呵呵……”
冯爷唾沫星子横飞,说得兴高采烈。
一提到女人,他就来了精神。
“老陈,到时候还是咱四个,你、我、大竹先生、雷先生。喝酒、泡澡、打麻将……你这个人啊,别的本事不行,打麻将输钱的本事,太厉害了!”
陈宝祥惭愧地挠头:“我还是算了吧,害得你输钱——”
“错,你不是害得我输钱,而是帮我输钱。大竹先生帮我赚钱,我在牌桌上把钱输给他,这就是生意,你来我往,有来有去,对不对?”
陈宝祥不想听这些生意经,冯爷只知道赚钱,济南的天塌下来,也跟他无关。
雷先生被万花楼带走,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
“好了老陈,等我约好了他们两位,再派人通知你。走了……”
黄包车离去,在尘士中留下两行车辙。
陈宝祥憎恶冯爷这样的人,但同时又很佩服。对方没心没肺,把赚钱当成唯一要务,果然是“充耳不闻窗外事”。
这份执着与镇定,普通老百姓还真是学不来的。
他回到米饭铺,传文看店,柳月娥在北屋躺着。
听到陈宝祥进屋,柳月娥就拉着被子,连头蒙住。
陈宝祥坐在桌边,觉得意兴萧索。
济南城没了修夫人,仿佛突然间死寂凄凉起来。
“秀儿她娘,你没生病吧?”
柳月娥一声不响,只是默默躺着。
“传文大了,又懂事。大观园的饭店如果能开起来,米饭铺这边就交给他,也算是让他有安身立命之本。这孩子,老成持重,是块做生意的材料。传武那孩子就算了,屁股上整天就像贴着个刺猬,坐不下来。再过些时候,我送他去当兵。秀儿也大了,该找婆家了……”
陈宝祥挨个数算着孩子们,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
柳月娥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右手食指,指着陈宝祥:“你……你,你……”
毕竟是半辈子夫妻,有些绝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她的嘴上,涂了鲜红的唇膏,让被子擦掉了一半,又沾在腮上,显得分外狼狈。
“你这是做什么?”
“外面的女人都擦胭脂抹粉,我整日操持家务,来不及,也没那种心思。当家的,你喜欢外面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们爱打扮?我从此以后,什么活儿都不干,就坐在镜子前打扮,行不行?”
陈宝祥摇头,内心十分苦涩,找不出任何话安慰柳月娥。
“我为这个家……正觉寺街那个院子,有花有草,有家具有箱笼,你想跟外面的女人住在那里,对不对?我们这个院子,又小又破,一家五口住了二十年。狗不嫌家贫啊……你跟那个女人……对得起我们娘四个吗?”
陈宝祥默然无语,他虽然什么都没有做过,但一直处在危险的边缘。
如果修夫人没有离开,他们一起住到正觉寺街的小院里,将会彻底背叛柳月娥。
两个人默默相对,柳月娥没有再说下去。
毕竟她没有真凭实据,只是道听途说,更没有捉奸在床。
“当家的,我并不阻挠,只要你有事,回来跟我说一声,三妻四妾,那是男人的自由。等你到大观园开了大饭店,不知有多少外面的女人扑头上脸……我不想说了,让孩子们听见,好说不好听,你好自为之!”
陈宝祥摇摇头,既然修夫人已经走了,他就再也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专心干好米饭铺的生意也就是了。
等到修夫人回来,早就物是人非,变了天地。
“秀儿他娘,你别说了,都是没影的事儿。别听别人胡说八道,耽误咱们过日子。从明天开始,我就催着田先生,先把大饭店开起来,咱们陈家光宗耀祖的时候到了。”
过去,说起这些话,陈宝祥总觉得热血沸腾。
如今重提旧话,他心里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开饭店的是别人,跟他毫无关系。
柳月娥愣了愣,叹了口气,拿起抹布,把嘴唇上的唇膏擦掉,又忙着收拾被子。
这些事,就像夏天傍晚的一场雨,很快就过去了。
水过地皮湿,再过一晚上,就没有人记得了。
陈宝祥昏昏噩噩地过了三天,第四天下午,冯爷派人来通知他过去喝酒,已经约好了大竹英雄和雷先生,三缺一。
陈宝祥吃惊,万花楼带走了雷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回来的,这可真是奇怪。
他答应着,跟着来人去了铭新池。
见到雷先生,两个人互相抱拳拱手。
陈宝祥有些心虚,对方从万花楼手里逃出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两个人眼神一对上,雷先生就笑起来:“别担心,万花楼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只不过因为误会,双方才发生纠纷。我跟连城璧说,确实不知道那些宝藏的下落。她最后没有办法,也只能放我出来。”
陈宝祥松了口气:“那就好,误会消除,风平浪静。”
他不知道雷先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眼前的事实就是——雷先生坐在这里,身体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
陈宝祥猜不透万花楼做事的规矩,只能忍着好奇心,不再开口。
大竹英雄来的时候,冯爷跑出很远去迎接,握住对方的手,再不撒开。
“大竹先生,你给我介绍的生意真是好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抽两成,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生意?有你这样的朋友,简直是如虎添翼!”
他那副样子,谄媚至极,就好像过去看到郑鸣蝉一样。
陈宝祥不想看,转过头去。
四个人上了三楼,泡进浴池里打麻将。
像上次一样,陈宝祥牌艺不佳,埋着头输钱,最终赢钱的还是大竹英雄。
“呵呵呵呵,三位不要让着我。大家都是朋友,公平比赛,如果都让着就没意思了。”
大竹英雄虽然这样说,仍然是连连胡牌,杀得三人溃不成军。
陈宝祥仔细观察过,雷先生脱去衣服之后,身上没有伤痕,就证明从未在万花楼那里受过酷刑。
他有些失望,如果万花楼奈何不了雷先生,那以后代表德国人的雷先生也是个麻烦,一定会在济南卷起风云。
重开一局,大竹英雄忽然问:“雷先生,你追查超级武器资料这么久了,到底得到了什么,为何从未听你说过?事情做得如此隐秘,佩服佩服!”
雷先生一笑:“不是隐秘,而是毫无进展,谁也不知道超级武器的资料在哪里。过去,凤九守口如瓶,如今所有经手的人都是一样。这就真的太奇怪了,我甚至怀疑,那些知情人早就被泺源公馆下手灭了口,现在外面来回走动的,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所以他们永远找不到那些资料。”
陈宝祥低头打牌,头也不抬,任由这些人交谈。
“呵呵呵呵,雷先生,你大概低估了济南人。这里藏龙卧虎,高手无穷,表面上看起来都像陈老板一样,人畜无害,善良热情,关键时刻翻脸,你就受不了。据我判断,那份资料就藏在济南城内一个特殊的地方,谁都带不走。想想看,究竟是哪里,有没有线索?”
雷先生摇摇头:“济南城这么大,要找一份资料,怎么可能?大竹先生,实在不行,这一局大家都放手吧,等待合适机会再说。现在争来争去,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说呢?”
大竹英雄出牌,然后笑着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想法,跟雷先生不谋而合!既然如此,咱们握握手,超级武器资料的事,就算过去了,怎么样?”
两个人隔着桌子握手,然后哈哈大笑。
冯爷命人拿来了红酒和酒杯,笑着凑趣:“二位都是高人,能够在铭新池谈生意,让我也蓬荜生辉,倍感荣幸。不如我们大家喝一杯,庆祝友谊长青,万年不老。”
陈宝祥缓缓地抬头,看到三个人的眼神各自不同。
冯爷满面带笑,眼神真诚,雷先生和大竹英雄的眼神却是冷酷无情。
这种情况下,今天的牌桌立刻变成了鸿门宴,最终谁能活着走出去,还不一定。
冯爷举杯:“为了友谊,为了济南的未来,为了华夏的未来,干一杯!”
大竹英雄一笑,淡淡地纠正:“你错了,冯爷,不是为了华夏,而是为了我大日本帝国的繁荣昌盛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