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只想知道,如何帮助白凤凰脱困。
冯爷能杯酒化解山东群贼,就一定有办法解决干佛山的困境。
“老陈,刚刚说的都是真的——你发誓?”
陈宝祥急了,举起右手,屈拇指和小指,剩余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向天。
“我陈宝祥对天发誓,刚刚对冯爷说的一切,都是实情,亲眼所见,亲眼所听,如果有半个字不实,天打雷劈,霹雳轰顶,横死街头,尸骨不全!”
为了白凤凰和修夫人,他不顾一切,自己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这下,冯爷信了,连连点头。
“老陈,我找几个手快的朋友,潜入干佛山东面,看看日本鬼子搞什么鬼。不过,那么多鬼子,又有机关枪……难了!”
陈宝祥紧攥双拳,想想铁大将军和“飞虎队八大快手”,知道这场恶战,将是两败俱伤之局。
“冯爷,帮帮忙吧!”
“我对白凤凰有愧……好吧,我尽力,你回去吧——不过,我劝你一句,如果想保命,就别去干佛山了,这一次是大阵仗,你一个厨子,插在里面,绊手绊脚的,只会坏事。”
陈宝祥何尝不想置身事外,只不过,修夫人将去,他想再为对方做一些事。
“我回去吧,再送他们一程。”
“你呀,色迷心窍,色迷心窍啊——”
冯爷无奈,拉开抽屉,拿出两根金条,塞在陈宝祥手里。
“咱老济南人总说,穷家富路。如果需要给修夫人买东西,就买吧,别让北平来的人笑话咱济南人小气。”
陈宝祥没有推辞,揣起金条,转身离开。
济南街头,忽然变得凄凉起来。
陈宝祥眼中,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打量他的眼光,都带着嘲讽。
他低头走路,不知不觉,到了大观园门口。
“陈老板,陈老板,这边,这边……”
路对面,戴礼帽、穿长衫、拎着公事包的田先生用力挥着右手。
陈宝祥挺了挺胸,清了清喉咙,快步过街。
“陈先生,我这几天正想过去找你呢,真巧,在这儿碰见了!”
田先生满脸是笑,用力握住了陈宝祥的手。
陈宝祥挤出笑容,但他脑子里一团浆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老板,大饭店的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有人——店里、后厨的人都齐备了,所有事——各种手续都办妥了,所有物——采买、桌椅、碗碟都办全了,只等良辰吉日。唉,又拖了这么久,也是因为几个金主缠着我,都想参股,弄得不可开交。我又去了一趟胶东,那边有金主想开分店……”
陈宝祥的头嗡嗡响,这么多消息一起从耳朵里灌进来,让他的头像是要炸开一样。
“田先生,辛苦辛苦,那我回家说一声,静等您的好消息。”
“陈老板,大饭店开业,我最多陪你几个月,等收入稳定下来,我就先去胶东,忙分店的事。”
正说着,街对面有人向田先生招手。
“陈老板,我约的金主来了,先回见,有消息我随时派人去米饭铺通知你!”
田先生匆匆而去,把陈宝祥撂在街边。
陈宝祥转头,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抢着跟田先生握手,然后进了旁边的茶馆。
“大饭店……陈家大饭店?”
陈宝祥向大观园里面望去,日本人占领济南后,大观园虽然不复从前的繁华喧嚣,可还是商家云集,招牌林立。
这里毕竟是济南开埠的发祥之地,山东人提起济南,总是把大观园跟趵突泉、干佛山、大明湖相提并论,成了济南的“新四大景”。
“我陈家必须崛起——”
陈宝祥跺了跺脚,不管在这里能不能赚到大钱,只要进入大观园插旗立威,他这个“陈”字,就要载入济南史册了。
到了普利街,他进了草包包子铺,狠狠地要了三笼包子,蘸着醋,就着蒜,大口大口地吃了个饱。
他忽然记起,不知哪年的大观园戏台上,有个小花旦一边踢花枪,一边脆生生地唱着:“为知己,抛头颅,洒了这一腔碧血。当舍得,两肋身,宁愿受这干刀万剐。天茫茫,路漫漫,为你这小小冤家。奴家我,过干山,不怕那遥遥天涯……”
这些戏词,像极了陈宝祥此刻的心情。
此刻,陈宝祥眼里的济南,已经物是人非,跟从前完全不同。
他仿佛即将踏上刑场的囚犯,也仿佛是刽子手,命运捏在别人手中,也握在自己手里。
虽然没有喝酒,他走出草包包子铺时,脚下却踉跄起来。
到了南门外,行人渐渐稀少。
他低着头,一直走到干佛山,发现四面空无一人,仿佛平时烧香拜佛的人,都已经遗弃了这里。
他向东面望去,青山苍翠,看不见鬼子的帐篷和工事,但他们一定藏在那里,随时准备开枪。
即便是铁大将军神通广大,到了这种地形之下,面对日本鬼子的机关枪,恐怕也有些步步维艰。
兴国禅寺方向,传来悠悠钟声,让他忽然惊醒,有醍醐灌顶之感。
只不过就像冯爷所说,他只是个厨子,在这场神仙大战当中,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是随波逐流。
进了禅院,迎着修夫人探询的目光,他快速挤出笑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样?”
“已经找了冯爷,他答应想办法。别担心,既然铁大将军都来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告诉白小姐,万事俱备,静待东风。”
修夫人闯荡江湖多年,陈宝祥的表情瞒不过她。
“到底出了什么事?济南城里是不是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宝祥无法回答,对于日本鬼子的部署,他永远都猜不透。
“陈老板,真正担心的是你……我和白小姐,为了脱离日本鬼子的掌控,从北平到济南,又想去太行,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一身轻松。只有你,原本只是局外人,被我们拖进来,才会如此坐立不安。你放心,就算前路上出了任何危险,我们都不怪你。”
陈宝祥心里憋得难受,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下,所有事情都悬着,所有的路都堵着,让她们下不了山,也出不了城。
“修夫人,我们是绑在一起的,同生死,共进退。”
修夫人笑着摇头:“当然不是,对于济南城来说,我是过客,而你不同。就算今日一切灰飞烟灭,你还是可以回到米饭铺,继续你的日子,等待中国解放。如果真的发生意外,不要以我为念,好好地过日子,答应我。”
这就是陈宝祥最担心的,前路漫漫,命途多舛,谁也不知道撤离的过程中将会发生什么。
日本鬼子的子弹不长眼,不会刻意避开白凤凰或者修夫人,也不会避开任何不该死的人。
“修夫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刻,我愿意……我愿意用自己的胸口为你挡枪——”
这就是陈宝祥的心里话,过去,他从来不觉得哪一个人值得他付出性命,只有修夫人深入他的内心,让他无所顾忌,也无所畏惧,这句话脱口而出。
修夫人握住他的手,仿佛已经洞察他的内心:“陈老板,谢谢侬。”
他们在院中树下站了很久,没有人来打搅,仿佛时间凝固,可以一直站下去。
几片树叶落下,落在陈宝祥肩上。
他忽然觉得,整个干佛山都变得无比渺小,只有他和修夫人紧握的手,超越了整个世界,永恒存在。
正因如此,不管修夫人走了还是死了,他都无法重新面对柳月娥。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人快步而来。
到了门口,两人抱拳:“请教一声,我们来找陈宝祥陈老板。”
陈宝祥迎上去,两个中年人低声自报家门:“枣庄飞虎队奉铁大将军命令前来传讯,让我们来通知阁下,今晚子时,直接出发,乘坐马车,西行出关。”
两个人说完,撩起长衫,拍了拍腰间的短枪。
陈宝祥又惊又喜,惊的是飞虎队不声不响就摸上山来,足以证明他们根本没把四周的鬼子放在眼里,喜的是白凤凰和修夫人有了活路,很快就能逃出生天,去往太行。
“多谢多谢,请报上铁大将军,已经准备好了,感谢他援手之恩。”
两个中年人抱拳回礼,向修夫人扫了两眼:“陈老板,我们要见白凤凰小姐,见到她本人,才能回去向铁大将军复命。”
修夫人领着两人,到了白凤凰的屋里。
两个人目光如电,连续向白凤凰、修夫人、陈宝祥的脸上、身上打量,随即迅速告辞。
这些人办事,干净利落,极有分寸,正符合飞虎队的风范。
等他们离开,白凤凰感叹:“国人当中,大有豪杰。早就听说枣庄飞虎队横行齐鲁,无敌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中华大地有这等健儿,何愁日寇不灭?”
在这两个飞虎队高手面前,陈宝祥显得木讷蠢笨,无法相比,脸一红,尴尬地垂下了头。
“陈老板,我们走后,你赶紧回米饭铺,就当这一切化为泡影,不要让日本鬼子找到米饭铺的任何破绽。”
白凤凰纵观大局,轻声叮嘱。
陈宝祥此刻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今晚子时来得越晚越好,他就能够跟修夫人多待一刻。
白凤凰察言观色,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吧,我这边没事,不要进来。”
修夫人牵着陈宝祥的手,回到自己屋里,在桌上点起了一支檀香。
“陈老板,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希望你不要以我为念,过好自己的日子,等待他日相见。我发誓,济南解放之后,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是你的人。”
她能说出这句话,陈宝祥已经感动得无话可说。
他要的,也许就是这样一句山盟海誓。
虽然没有拜堂成亲,但他们两个人的心已经贴在一起。
修夫人坐下来,嘴角带着微笑,忽然长叹一声:“从没想到,白小姐做事如此决绝,我本来以为她舍不得红尘俗世中的璀璨光芒——从山巅跌到谷底,生活将会黯然无光。她跟我说过,厌倦了跟豺狼斡旋的日子,一定要奔向太行,奔向光明,跟这群魔乱舞的世界做个了断。”
在此之前,陈宝祥并不觉得济南城有什么不好。
不管是韩长官还是日本鬼子,都跟老百姓的普通生活隔着一段距离。
如今听修夫人如此说,他也觉得,今日之济南,暗无天日,老百姓倒悬水火,等待着天兵天将搭救。
“陈老板,你知道吗?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只有全民抗日,勇敢杀敌,才能迎来华夏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