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爷和雷先生相视一笑,低头打牌。
接下来一局,冯爷点炮,雷先生胡牌,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冯爷,你害我在日本人那边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只点一次炮,那可不够啊?”
“雷先生,只要你能消气,点一百次都行,呵呵呵呵……”
四个人一起大笑,此事就此了解。
大竹英雄牌技不错,打到掌灯时分,他已经赢了三干大洋。
陈宝祥一把牌都没胡过,把把跟着赔钱。
冯爷也是如此,输得多赢得少,两人合计竟然输掉了两干多大洋。
这毕竟是在铭新池,冯爷输钱,毫不心疼,从得意楼叫了鲍鱼花胶粥,一边吃粥,一边打牌。
到了凌晨,四个人出了浴池,换了衣服,又到隔壁茶室,继续打到清晨五点。
最后一把,大竹英雄自摸胡三家,随即哈哈大笑:“承让,承让。”
最后结算筹码,冯爷总共输了六干大洋,大竹英雄赢了五干多,雷先生赢了七百多。
冯爷又叫了早餐,豆腐脑配油条。
大竹英雄和雷先生正在吃饭,有人来报,南门上吊死了一个外地人,官府的人查看,是山东山贼孟胡子。
既然没人报官请赏,那官府的捕快们乐享其成,把击杀悍匪孟胡子的功劳,全都记在自己头上。
“好啊,冯爷快手,速战速决。行了,大家翻过一篇,友谊长青。”
大竹英雄和雷先生并肩离去,背影潇洒之极。
冯爷留住陈宝祥,两人去到一个狭窄的密室里面,对坐着说话。
“老陈,你昨晚做得极好,不说话,闷头输钱。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不掺和,挺好,挺好!”
陈宝祥挠头,他牌技太差,即便已经竭尽全力,仍然是孔夫子搬家——净是输。
“不过,我劝你一句,有时候跟错了人,得及时回头。不然,就像娃娃跟着惊马乱跑,说不准什么时候,惊马一尥蹶子,娃娃挨上一下,就被踢飞了,踢死了,你懂我意思吗?”
陈宝祥脸一红,知道对方说的是昨晚跟踪的事。
“是是,冯爷……唉唉,我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总觉得自己得为济南城尽点力——”
“老陈,你想尽力,以后有得是机会,别急,别急。好好看着雷先生,马已经惊了,下一步往哪里跑,还不一定。你呀,就是……色迷心窍,唉……”
冯爷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出声指责。
陈宝祥的脸更红了,纸里包不住火,他宠爱修夫人的事,肯定瞒不住。
明知道是色迷心窍,还是不舍得停下来。
“老陈,男人好色,不是坏事。不过,你得看清楚,怀里抱的是美娇娘,还是花狐狸。从你第一次见到修夫人时候的眼神,我就有了预感,你一定会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陈宝祥想为自己分辩几句,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冯爷哈哈大笑:“谁都年轻过,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八卦楼的姑娘个个漂亮,谁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对不对?”
陈宝祥尴尬地笑起来,他明知道冯爷的比喻说得并不对,但却无法反驳。
他对修夫人一见钟情,其实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
到如今,曹大帅之女的身份还没确认,他现在做的事,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最终结局如何,也未可知。
“陈老板,经过这些事,你应该知道,我们是站在同一条船上。你帮万花楼,我也帮她们,对不对?”
冯爷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表情分外复杂。
陈宝祥脱口而出:“你也是万花楼的人,或者是南方军的人?是不是南方军就要打回来了?”
冯爷叹了口气,拍拍陈宝祥的肩膀:“别做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忘了这些事,老老实实过你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陈宝祥离开铭新池,一直走到普利门,才清醒过来。
到底是回家还是去干佛山,这已经成了生死抉择。
修夫人对他有致命的诱惑力,所以他考虑再三,先过了普利街,去了货台。
他找到中间人,要对方帮忙联系一个叫“小杨”的年轻人。
然后,他绕过南门,还是去了干佛山。
修夫人正在收拾行李,等待他带回太行山的消息。
“修夫人,我已经把消息散发出去,很快就有人联络。以白小姐的名气,太行山那边求之不得。”
修夫人忧心忡忡:“我不担心太行山欢不欢迎白小姐,只担心,我们能不能出了济南城?”
她低声告诉陈宝祥,这一夜没闲着,出去过两趟。
干佛山东面的山林里,多了十几个日本人的军用帐篷。
鬼子居高临下,用机关枪封锁要道,只要这边有事,日本兵转眼就到。
按照修夫人的估计,八方面军只有轻武器,肯定不会携带机枪过来。
双方交手,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当务之急,只要白小姐准备离开,先得解决东面山林里的机枪手。”
陈宝祥点点头:“你大概是低估了太行山的实力,他们那边的特务营,个个都是高手,对待济南城内的日本鬼子,不是什么大事。”
修夫人过于谨慎,才会把所有事情考虑得面面俱到,甚至怀疑太行山的力量够不够用。
他们两人在房间里商量了很久,修夫人忽然感叹:“过去,我们完全依赖于雷先生,以为双方之间的结盟稳固无比。江南霹雳堂雷家忠义双全,绝对不会跟日本鬼子同流合污。谁能想到,南方军灭了霹雳堂的数百年根基,激怒了雷先生,他才会倒向日本人那里。”
陈宝祥只提出了一点,泺源公馆的鬼子失去了郑鸣蝉的领导,变成了没头苍蝇,不必感到担心。
修夫人的眉头稍稍解开一些,郑鸣蝉倒下,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
“陈老板,这件事还得感谢你。郑鸣蝉卷进这件事,也是因为你的引导,将来白小姐顺利到达太行山,也有你一份功劳。”
陈宝祥想起郑鸣蝉的所作所为,他对于鹰爪门分筋错骨手十分忌惮。如今强敌倒下,或许是天意。
雷先生回来得很晚,醉醺醺的,手里拎着一瓶洋酒。
见到陈宝祥,指着他的鼻尖哈哈大笑:“陈老板,你才是最大的赢家,济南城混战,别人死的死伤的伤,你却抱得美人归……我算看透了,傻人有傻福,聪明的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说完,雷先生一边仰着头喝酒,一边回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关门。
修夫人冷笑:“到了关键时候,喝酒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尽快帮助白小姐脱离虎口,对不对?”
陈宝祥连连点头,他当然觉得,送走白小姐是重中之重。
雷先生半夜失败的事,他不敢告诉修夫人。
到了午后,方丈大师派小沙弥过来,送来了干佛山的珍藏蜂蜜。
“方丈说,各位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大家缘分就要尽了,也没有什么好赠送的。这些蜂蜜是干佛山的特产,全都是秋后的桃花蜜,喝了以后强身健体,扶阳正气。你们离开后,一定记得,干佛山是济南人的脊梁,永远不会被日本鬼子打倒。”
陈宝祥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日本人的确是太野蛮了,像方丈大师这样的佛门中人,都已经忍耐不住。
他鞠躬道谢,小沙弥又补充说:“方丈说,陈老板是个有慧根的人,以后随时可以上山,跟他谈论禅机。遇到任何困惑之事,方丈大师都可以帮忙开解。”
陈宝祥再三致谢,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够受到方丈大师如此青睐。
修夫人在一边深深感叹:“方丈大师是真正的智者,乱世之中,有这样的知己,的确是好事。陈老板,正如方丈所说,如果你遇到难以领悟之事,就来山上,向他请教。”
此时此刻,太阳西斜,倦鸟归林。
干佛山的暮色正在慢慢合拢,转眼之间,黑夜又要来临。
陈宝祥觉得,昼夜变化实在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跟修夫人好好说几句话,一整天就过去了。
他告诉小沙弥,改日一定亲自过去道谢,然后送小沙弥出去。
修夫人先把蜂蜜送到白凤凰的房间里,然后才出来。
“陈老板,感谢你的关照。我已经想过,要跟随白小姐去太行山,它日有缘再见。”
陈宝祥感觉,自己内心仿佛突然被掏空。
如果修夫人走了,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这样?白小姐不是说过,不愿意你跟着她去一路受苦,暂时留在济南,才是最好的选择?”
原来,修夫人不肯放弃白凤凰,这是她早就立下的誓言,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保护白凤凰平安无事。
所以,即便是遇到陈宝祥这样确定可靠的人,也不肯破坏自己的誓言。
“抱歉了陈老板,我早已发下毒誓,不可违抗。”
陈宝祥万念俱灰,顿时觉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不知如何是好。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却再也看不清修夫人的脸。
对方做出这个决定,他只能拥护赞成。
强扭的瓜不甜,老济南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陈老板,再次道歉,我知道你为了正觉寺街那个小院,动了很多心思。或许某一天,会有更合适的人住在那里——”
陈宝祥脱口而出:“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除了你,我心里不会再装任何一人!”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修夫人叹了口气,红着脸,默默地握住了陈宝祥的手。
两个人的手全都冰凉一片,仿佛被山风吹冷了的石头。
陈宝祥无话可说,对方的决定无可更改,所以北平来客到了济南,给他带来一场大梦,接下来就是梦醒的时候了。
“陈老板,江湖有缘,总会相见。我们到了太行山,一直等到打跑了日本鬼子,自然就回来。如果到那时正觉寺街的小院还空着,我就住进去,直到天荒地老。”
这其实也是一种誓言,只不过相隔的时间太长。
陈宝祥不知道,兵荒马乱的,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