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如何应对变局,陈宝祥已经头痛欲裂。
按照雷先生的说法,剿灭万花楼,是日本鬼子、八方面军、山东绿林的共同目标。
既然如此,万花楼必然灭亡。
重新回到屋内,连城璧指着地图:“现在,山贼隐藏在杆石桥山水沟西侧,大约有七十人,武器精良,有四挺机关枪,只要封门,我们就完了。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消灭这些人。”
陈宝祥急了,张口要说,被顾兰春按住。
“大青衣,你带十人,夜半出发,炸毁那个院子,将对方一网打尽。”
“是,大宗主。”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后撤十里,奔向鹊山,做好防御,如果鬼子进一步追击,则继续后撤,沿黄河向西,直到甩开追兵为止。”
陈宝祥看懂了,连城璧的这种安排,并非硬碰硬血战,而是连环撤退,巧妙转换。
“陈老板,你有话要说?”
陈宝祥忍着气,低声下气地问:“是否可以放过这些绿林好汉?他们是山东抗日的中流砥柱,必须保存下来。”
“什么?”
连城璧瞪着陈宝祥,嘴角露出冷笑。
“大宗主,这些人都是中国人,只要让他们调转枪口,对准日本鬼子,那就是抗日同盟,跟咱们一致抗日——”
“胡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抗日?山东一百零八山寨,哪一个山寨抗日?你给我说一说?”
陈宝祥说不出,但他必须让万花楼认清形势,打鬼子不是几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中国百姓的事。
如果中国人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那就是亲者痛、仇者笑的哀痛局面。
“胡说,胡说,好了,你不必说了,这是万花楼的行动,跟你无关。大青衣,带陈老板出去吧!”
陈宝祥还想争辩,顾兰春拉着他的袖子,推门出来。
“别杀中国人了,日本人杀中国人,中国人也杀中国人,最后中国人就都死光了!”
“为了自保,必须杀人,磨牙吮血,不得已而为之。陈老板,江湖上的事,你不懂。”
陈宝祥当然不懂,可是,他从雷先生的做事方法,就知道,敌人擅于借力打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中国人打得溃不成军。
万花楼的做法,恰恰就是为鬼子递上锋利的屠刀。
他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忽然间不再争辩,因为彼此都知道,谁都改变不了现况,万花楼与山贼一战,避无可避。
“好吧,这件事只能这样了,我送你出去——”
陈宝祥摇头:“不用送了,顾老板,川中大人物没死对吧?在干佛山,大宗主刺杀的是个冒充者,对不对?”
他早就猜到,万花楼倚仗顾兰春的易容术,可以随时改扮另一个人。
“为了取信对方,可以做任何安排。”
“这么说,大宗主所做的一切,都是大人物安排?”
顾兰春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不要再问了,那已经不重要。”
陈宝祥告辞出门,一路落寞,向东而来。
到了大观园边,陈宝祥在路边站定,望着楼阁飞檐上悬挂着的大红宫灯。
一阵晚风吹来,宫灯下面悬挂的金黄色流苏随风摆动,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就变得纷纷乱乱起来。
过去,陈宝祥看到那些宫灯,只觉出光彩华丽,今晚再看,却发现摇摇欲坠,危险至极。
如果它坠落下来,一切繁华就要瞬间落幕,只剩一地鸡毛鸭血。
“在这里开大饭店,到底是吉是凶呢?”
他正在踌躇,忽然看见一个人穿过路口,低头缩肩,匆匆而行。
“是……冯爷?”
他看得很准,绝不会认错,没有多想,立刻拔腿,追了过去。
转过路口,他就发现,冯爷穿着粗布衣服,脚下是牛皮快靴,与平时的长袍布鞋完全不同。
陈宝祥没想到,平时行动缓慢、滑头滑脑的冯爷,一旦行动起来,竟然如此迅猛,犹如下山的野豹一般。
“他到底要去哪里?”
陈宝祥跟过了三条街,猛然惊觉,已经到了山水沟西侧。
“喂喂,站住——”有两个黑衣人突然从旁边跳出来,横着短枪,拦住冯爷。
天色已黑,两人站立之处,侧面老屋墙角,挑着一盏昏黄的街灯。灯光由上而下,笼罩着冯爷。
陈宝祥距离二十步,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变化——
其中一个暗探,用短枪顶住了冯爷的胸口。
“抬头,哪儿来的,去哪儿?”
冯爷缓缓抬头,那个暗探叫起来:“你不是铭新池的冯爷?对不对?”
陈宝祥心里一沉,知道冯爷的伪装已经露馅。
铭新池是济南城里的大买卖,每日进入铭新池的不知有多少人,不知来自多少行业。
所以,认识冯爷的人成干上万,无论走到哪里,随时都会被人认出来。
他换了装扮,一定另有所图。
被这些日本暗探发现,以后肯定是大麻烦。
接下来的一幕,让陈宝祥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
冯爷突然从两个暗探中间窜过去,两个人随即捂着喉咙倒下去。
下一刻,冯爷头也不回,隐入黑暗。
这一招,犹如暗兽发怒,噬血一击。
两名暗探根本料不到冯爷身手如此了得,一照面间,已经命丧黄泉。
陈宝祥冷静下来,赶紧绕过尸体,继续追踪。
又走了几百步,冯爷进了一大片破败的院落。
陈宝祥跟过去,随即听见了几个人的嚣张笑声。
“冯爷,终于见面了,哈哈哈哈……济南地界上最牛的老大,山东一百零八山头,都受过冯爷的恩惠。今晚这十坛好酒,都是我从益都县抢来的云门陈酿,哈哈哈哈……益都县云门山出好酒,开坛百里香……”
冯爷笑起来:“孟老大,别替我吹了,就是个开澡堂子的,各位好汉见笑了,见笑了!”
陈宝祥躲在黑暗中,竖起耳朵谛听。
这里就是山贼聚集之地,他不知道冯爷为何到这里来,但看这些人的声势,冯爷跟他们很熟悉。
院内传来碰杯喝酒声,随即酒香四溢,飘到了陈宝祥的鼻子里。
“冯爷,你的意思是,放过万花楼?”
“各位好汉,你们对付万花楼,一战之后,能拿多少钱?”
孟胡子的声音有些犹豫:“五万大洋。”
“好,我出十万大洋,每家双倍,你们连夜撤出济南,这件事就此翻篇,怎么样?”
喧闹的院子突然间沉默下来,五万变十万,的确是惊天变化。
孟胡子他们为钱而来,最终还是得钱而去,等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双倍酬劳,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直接砸他们脑袋上了。
沉默了一阵,孟胡子又哈哈大笑:“好好好,冯爷亲自过来,又拿出这么一大笔钱,送给兄弟们。那咱还有什么说的?喝了这碗酒,拿了冯爷的银票,扯呼散了!”
陈宝祥松了口气,既然冯爷成功解决了万花楼的麻烦,那今晚就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悄悄后退,找了一棵大杨树,轻轻松松地爬上去,蹲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向大院里望去。
北屋门口,摆着十几张八仙桌,桌边围坐着衣着各异的百十号人。
冯爷坐在最上首的桌边,手里端着酒碗,跟孟胡子开怀畅饮。
“冯爷救了万花楼,到底为的是什么?”
陈宝祥过去从未发现,冯爷跟万花楼之间有什么关联。如果他为了万花楼出一大笔钱,只是做无名英雄,那岂不是糊涂之极?
此前,他反复劝诫连城璧,却毫无作用,而冯爷只是花了一笔钱,就把难题解决了。这种举重若轻的神力,济南江湖独一无二。
一大群人喝完酒,几个头领从冯爷手里领走了银票,然后带人离去。
最终,大院里只剩下冯爷和孟胡子。
两人一起出门,勾肩搭背,向北而去。
陈宝祥从树上下来,继续跟在后面。
前面两人过了几条街,拐向铭新池。
陈宝祥跟着,看见冯爷拉着孟胡子进了铭新池的门,才转身向回走。
他一步步走到干佛山,不知不觉停下来。
冯爷带给他巨大的震撼,以至于忘记了应该先去顾兰春那里通报一声。
“济南啊济南,到底如何才能走出修罗困境?”
山贼散去,万花楼活下来,将要继续面对日本人。
“陈老板,原来你也刚回来?”
雷先生出现在东面的岔路上,行色匆匆,脚下生风。
陈宝祥本来有很多怒气冲冲的话要发作出来,一阵山风吹来,吹散了他额头的冷汗,也把胸膛里的怒气一扫而光。
“是啊雷先生,真是巧啊!”
雷先生走近,盯着陈宝祥。
他们两人似乎知道对方心底在想什么,互相戒备,互相提防,但又不得不合作下去,直到把白凤凰送走。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刻都异常难熬。
陈宝祥暗暗地深深吸气,把所有的不安和浮躁,全都压制下去,平静地面对雷先生。
冯爷出手,让陈宝祥觉得,济南城藏龙卧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一位,惊天动地,搅乱风云。
当下,再次面对雷先生,他不敢大意。
这就是江湖,一旦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距离断头就差不多了。
“陈老板,济南城发生这么多事,你还沉得住气,在市井百姓里面也是个奇迹。我过去从没想到,你能做到这样。”
陈宝祥没有沾沾自喜,被对方夸奖,反而是一种危险的预兆。
“雷先生,你为白小姐做了那么多,始终都在替她遮风挡雨,别人都非常惭愧。修夫人说过很多次,只有你能陪伴白小姐去沪上,风云再起,享誉全国。她们那么信任你,也是缘分使然。”
雷先生笑起来:“真是惭愧,我其实没有为她们做什么。白小姐艳压群芳,自己就是一股巨大力量,谁跟她在一起,都会受益。陈先生,我反而更羡慕你,如果修夫人留在济南,那是你的福气,看看整个济南城,还有哪一个女子能够及得上她的万分之一。”
陈宝祥再次深深吸气,他必须化解来自雷先生的一切戾气。
如果压不住火气,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谈崩了。
“雷先生,修夫人留在济南,的确是大家的福气。白小姐说,前路凶险,不想让修夫人再跟着冒险,姐妹情深,可见一斑,让我这个大男人看了,也感到佩服。”
雷先生眼中突然射出寒光:“我其实早就想告诉你,善待修夫人,干万不要让她受委屈,不然白小姐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