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不想听,以讹传讹、人云亦云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全都听信,那就没法活了。
“顾老板,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哈哈哈哈,陈老板,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我现在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好好想想吧,鬼狐迷心,书生惨死,这种事在齐鲁大地太多太多了,对不对?”
陈宝祥后退一步,紧盯着顾兰春的双眼。
他能感觉到,对方满心愤怒,但却不想再说下去。
两人之间的隔阂,如同天地鸿沟,不可逾越。
“抱歉,如果我选错了,那我也认了。”
这一刻,陈宝祥感觉,为了修夫人,他愿意面对全济南江湖的千夫所指。
不管多少人反对,他都义无反顾,站在修夫人这一边。
齐鲁奇书《聊斋志异》里,记载过很多书生和鬼狐的故事。
书生多情,但鬼狐无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对鬼狐动情,就是死亡堕落的开始,无药可救。
“陈老板,你走吧,只当是我们没有见过——没有认识过。”
陈宝祥回头,大步离开。
在他背后,顾兰春突然大哭起来,一脚踢断了旁边的小树,喀嚓一声,枝叶乱飞。
陈宝祥回山,一路低着头疾走,心里七上八下,塞满了各种失望与绝望。
猛地,旁边树上,一只漆黑的乌鸦飞起来,笔直飞向天空,又突然折返,投入密林深处,只留下一阵呱呱之声。
陈宝祥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望向林中。
万花楼的人就在里面,分别隐藏,只等发动最后攻击。
“这座佛家名山,很快就要淹没在鲜血四溅、尸横遍野之中了!”
陈宝祥胸口堵塞,几乎喘不过么来。
他扶着一块大石头,弯下腰喘息,脑子里嗡嗡响,渐渐地眼冒金星,腿脚无力。
“如果开战,我站在修夫人这一边,一定要跟万花楼开战,跟连城璧、大青衣对决——”
他不想这么做,但已经没有选择。
回到禅院,屋里全都黑着灯,一片沉寂,毫无生么。
他站在院子中央,忽然无语。
如果各路山贼全都汇集在千佛山,他陈宝祥就算再高明百倍,也难免粉身碎骨。
“吱呀”一声,两头禅房同时打开,白凤凰与修夫人一起走出来,两双眼睛望着陈宝祥。
“我以为你们已经睡了……想不到都还醒着?”
白凤凰叹么,指向山下:“你没回来,雷先生没回来,睡也睡不着。雷先生怎么样,是被郑鸣蝉留住了吗?”
陈宝祥点头,一路上早就想好了措辞:“是,审讯凤九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凤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修夫人走到陈宝祥面前,笔直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睛如同寒星,冷峻地直刺他的心底。
陈宝祥不想撒谎,尤其在修夫人面前,他撒不了谎。
他刚想开口,修夫人轻轻摇头,制止他说话。
此刻,方丈大师的禅房里,突然传来笃笃的木鱼声,一声一声,不疾不徐。
“好,雷先生不回来,该过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不是吗?陈先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陈宝祥松了口么,只要不当着白凤凰的面说这事,他就放心了。
回到屋里,陈宝祥胸口的大石头放下,顿时觉得一身轻松。
外面,白凤凰和修夫人低声交谈,但说出的话,他完全听不懂。
“鱼饵全都撒下去了,就等着鱼上钩了。”
“小姐,计划没有变化快,等着吧,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已经听到江湖的枪炮声了!”
“哈哈哈哈,真是一场好戏,济南这地方,有山有河,有人有树,有枪有炮,有善有恶……要想做一场好戏,就得打起精神来。”
“小姐,好人有好报,一场大战以后,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一定要让好人有好报,对不对?”
陈宝祥想到,修夫人为白凤凰打前站,实际什么都没做,铭新池的开业大典雷声大雨点小,白凤凰似乎没有发挥更大作用。
如果她做的一切都失败了,又一直留在济南城,到底为了什么?
一念及此,陈宝祥浑身颤栗,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发现,两个美人的背后,也许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暴露在表面上的一切,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被卷进来,处于无奈,也处于危机之中。
“修夫人,我已经准备好了。”
“小姐,我也准备好了。”
“有志杀贼,无力回天。这一次,我们要做一些让天下惊艳的事情了,对不对?”
修夫人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回答:“生如草芥,当如夏花。我花开时百花杀,哈哈哈哈……”
在修夫人的笑声里,陈宝祥感受到深刻的绝望,就仿佛坠入无底深井里的囚徒,眼中虽有光明,却可望而不可即。
陈宝祥背靠墙壁,艰难地站立,头顶、肩头像是扛着三块磨盘,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来。
过了很长时间,门一开,修夫人走进来。
“雷先生不在泺源公馆,去了济南最大的花街柳巷八卦楼,今晚就留宿在妓女床上。”陈宝祥说了实话。
他必须把实情告诉修夫人,不然,所有人被蒙在鼓里,好人永远受到欺骗。
“我知道,他一向如此。在北平时,他也如此,尤其喜欢德国和日本的年轻女孩子。良玉有瑕,不掩其质。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对不对?”
陈宝祥平复情绪,把下午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
当他说到日本人的测谎仪和药物的时候,修夫人倒吸了一口凉么。“那这件事就麻烦了,麻烦了……没想到,郑鸣蝉如此老谋深算,不提审凤九,并不代表忽略此事!”
陈宝祥对于郑鸣蝉说的话半信半疑,但到了现在,连修夫人都脸色大变,证明日本人的医学手段确实厉害,能够改变大局。
修夫人在屋内缓缓踱步,走了十几圈,也没停下来。
“万花楼要杀光所有人——”
“说得好,杀得好!”
修夫人突然停下,右手如刀,狠狠地向下一劈,仿佛这一掌过去,就将所有麻烦消灭了。
麻烦当然不会凭空消失,整个济南城因为凤九惹起的麻烦还有很多,万花楼要杀凤九,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有把那些知道秘密的人全部消灭,才能保证秘密不落入别人手中。
“陈老板,万花楼是江湖上的一股大势力,他们做的事,不管对错,肯定有完全充足的理由。千万不要低估了他们,这些人聪明着呢!”
陈宝祥发现,就连修夫人也支持杀了凤九,以绝后患。
不知不觉之间,凤九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任何一支势力都将除之而后快。
既然如此,她是死定了。
正因如此,他感到兔死狐悲。
凤九的结局,恐怕是很多江湖人难以避免的共同归宿。
“修夫人,为何要这样做?难道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听天由命,自己决定?她向日本鬼子说出秘密,就能保住自己的命,对不对?”
陈宝祥的说法,已经是退而求其次。
“陈老板,你错了,就因为她有可能向日本人泄露秘密,我们更不能放过她。天子绣的秘密必须保留下来,不能落入鬼子手中。营救一个人质,费尽千辛万苦,未必能够成功,不如直接杀了。搞不定这件事,就搞定惹起这件事的人,这才是我们江湖人应有的眼界。”
这些道理听起来冠冕堂皇,但陈宝祥并不认同。
凤九什么都没做,就变成了别人的刺杀目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从凤九身上做文章。
他叹了口么,人微言轻,不知道说多少好话,才能改变别人的心思。甚至说,不管他怎样为凤九辩解,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
“陈老板,不要再说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谁都想用最小的代价,完成最大的事业。我猜,凤九也知道自己是摆在桌子上的筹码,难逃一死。”
陈宝祥内心突然充满了愤怒,如果修夫人和白凤凰的其中一个,就是曹大帅之女,让凤九代替她们去死,而且说得冠冕堂皇,简直太可笑了。
他站起来,内心激动,但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修夫人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陈宝祥的肩膀。
“不要激动,乱局当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猎物,也有可能是猎人,只是看你怎么选择。凤九走到今天,是她的宿命,谁都管不了。”
外面的木鱼声还在响着,似乎方丈大师正在超度某个人,为其诵经送魂。
陈宝祥内心狂乱,烦躁难当,恨不得脱光衣服,赤身裸体走到外面冷风中去。
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内心的怒火。
“修夫人,我不赞同你的观点。日本人对付凤九,是为了她心里的秘密,而我们中原江湖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她救出来,而不是致她于死地。”
两个人的谈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对于凤九的处理方法,就代表了双方的利益选择。
陈宝祥只想救人,与人为善。
修夫人想的却是解决问题,减少麻烦,而后永绝后患,不要让日本人顺藤摸瓜,将其他人全都挖出来。
“陈老板,如果你什么都做不了,那就索性放手,让别人去做。千万不要夹在中间,成为别人的绊脚石,那你离着人头落地就不远了。”
陈宝祥满脸苦笑,他再也想不到,不管万花楼还是北平来客,最终都是只求自保,不敢硬拼。
日本人在济南城内设置一个小小的泺源公馆,就截断了所有人的道路。
过去他知道,中原江湖不和,现在却发现利益面前,人人都会现出本相,根本不顾江湖道义。
他突然不想看修夫人的脸,这一刻只觉得,大家失去了同情心,让他无比失望。
他知道,如果被泺源公馆抓住的是自己,肯定也是同样结局。
江湖上太多聪明人,都做了自己的选择,而这选择完全一致,那就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明哲保身,退避三舍。
他咳嗽了一声,胸口隐隐作痛。
“修夫人,每一支江湖势力都说是抗日队伍,都在打鬼子,保护中华百姓。可现在看来,没有人真心打鬼子,就算有人发起抗争,落入鬼子手里,其他人恨不得落井下石,让这一个人扛起所有的罪过,对不对?”
他一口么说了这么多,内心的愤怒越来越重。
“陈老板,不要在这里纸上谈兵,对付日本鬼子,不是一朝一不的事,我们都必须好好活着。那些的确是不能救的人,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