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风云天下,谁主沉浮?”
雷先生向北,眺望济南城内外,忽然有感而发。
“不是你我——”陈宝祥在心里这样说,但没有张口。
雷先生出身名门,傲气过重,不符合“天下有德者居之”这句话。
唯有虚怀若谷,容得下天下苍生,才有可能成为万众之主。
两人向回走,雷先生忽然跃起,一脚踹在路边的一棵山槐树上,碗口粗的树干,一蹴而折。
“陈老板,在济南,能跟我一样,有一脚之威的,还有多少?”
陈宝祥摇头:“几乎没有。”
他说的是实情,日寇肆虐,高手隐遁。济南的武林高手,已经悄然消逝,不再出现。
大观园原先的跤场里,每年都有外地高手挑战,以武会友,切磋比试。
自从日寇进城,跤场的气势也消减了。
“我就不信,保不了白小姐安全!”
陈宝祥苦笑,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济南人就已经明白,武功再高,也怕洋枪。
当下的枪械威力,比那时候的洋枪提升了百倍。
即便修炼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也扛不住一颗花生米大的子弹。
所以,雷先生功夫再强悍,遇到狙击高手,也是白费力气。
进了禅院,修夫人迎上来。
原来,冯爷差人送了晚饭过来,全都是城内馆子里单做的素斋,不沾任何荤腥。
“过午不食。”
雷先生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回自己房间去了。
修夫人叹气:“这个冯爷,总是麻烦不断。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好心送礼,总不能就这么给扔出去吧?陈老板,不如你吃一点,免得浪费?”
两人到了院子左侧的石屋,屋中央的石桌上,摆着八盘八碗,还有米饭、煎饼、白面饼。
屋子后墙有一扇窗,从窗内望出去,能够看见苍苍翠翠的干佛山后山峡谷。
“陈老板,雷先生说话一向如此,有些难听,不要放在心上。”
修夫人牵着陈宝祥的袖子,两人一起坐下吃饭。
陈宝祥惦记着万花楼的事,向修夫人简要透露了一些。
“雷先生来自于江南霹雳堂,是名门世家。万花楼挑衅,恐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家都有万花楼的关系,提前沟通,万万不可亲者痛、仇者快,自相残杀……”
陈宝祥真正牵挂的是顾兰春,假如连城璧下令,进攻雷先生,顾兰春当然会冲锋在前。
修夫人不开口,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样,睫毛扑扇着,似乎已经看透了陈宝祥的心思。
“陈老板,我们是朋友,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济南这边的江湖好汉,嫉恶如仇,舍生忘死,对于华夏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保住他们的命,对双方都有好处。我猜,雷先生也不愿意让江南霹雳堂成为济南好汉的死对头!”
陈宝祥吃完饭,收拾石桌,把碗碟全都放进旁边的食盒里。
他告辞修夫人,准备返回米饭铺。
芙蓉街的玉谦旗袍店停业后,他无法主动联络万花楼,只能回米饭铺去,等待对方联络自己。
山路寂寥,松涛阵阵。
干佛山虽然是佛门净地,但旁边的殿宇正面,已经出现了日本文字的条幅。
日本鬼子无耻,连干佛山也不放过。
刚刚过了财神殿,没到灵官殿,就有人从山道侧面闪出来。
“陈老板,借一步说话?”
陈宝祥心里一暖,听出那是顾兰春的声音。
“顾老板,多日不见,吉祥无恙吧?”
顾兰春微笑,手扶着一棵玉兰树,微微有些喘息:“还好,与日本鬼子几场遭遇战,杀敌十九,自损七人。鬼子的战斗力太强悍,万花楼的力量越来越软弱了。”
她的左臂吊在胸前,两条纱布交叉绕过脖子,再将左臂固定住。
“你受伤了?”
“淮上鹰爪门分筋错骨手。”
陈宝祥一惊,知道万花楼也遭遇了泺源公馆郑鸣蝉的毒手。
“你……你找名医看了没有?”
顾兰春点头:“万花楼里有姐妹是大夫出身,已经为了接骨敷药,没什么事了。”
陈宝祥顿时觉得更加棘手,万花楼强行对付雷先生,同时得罪白凤凰和江南霹雳堂,十分不智。
如果再对上泺源公馆,那么,顾兰春的另一只手臂,恐怕也保不住了。
“听说,你们要对付白凤凰小姐和雷先生?”
“没错,大宗主下令,十日内消灭北平来客,一个不剩。”
陈宝祥早就料到,济南的局势不会如此简单就能落定。
各方势力重新布局,生生世世,起起落落,有人必将倒下——比如万花楼。
“顾老板,此前大宗主说过,即将退出济南城,为何现在仍然争战不休?”
顾兰春脸上,忽然露出了怅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宗主去了一趟川中,回来后,带来十二份委任状,挨个封赏。这次的续命之行,让万花楼所有人再次打满了鸡血,必须消灭霹雳堂雷家的人。原因很简单,川中大人物有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面对陈宝祥,顾兰春并未刻意隐瞒,而是将此次行动目的,说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担心他回头泄密。
“这样就……没法调和了。”
陈宝祥无奈,揪下两片槐树叶子,默默地咀嚼。
树叶很苦,但他的感受更苦。
万花楼与雷先生一战,并非本意,而是川中大人物的意图。
川中部队推平霹雳堂,万花楼消灭雷先生,全国各地不同江湖势力,也向雷家宣战,最终斩草除根。
“是啊,本来就无法调和。大宗主一声令下,长清、章丘、泰安三地的万花楼精英,全都集结到济南城,必杀雷乾坤,向川中报捷。”
从顾兰春的语气,陈宝祥就听得出,她根本不想挑起战斗。
“顾老板,为何不向大宗主谏言,放过雷先生?同室操戈,国人相残,最高兴的就是日本鬼子。”
“陈老板,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大宗主已经下了死命令,三天之内,提头来见。如果杀不了雷乾坤,就带着自己的人头回来。”
陈宝祥彻底无语,他劝不了顾兰春,也阻止不了万花楼的自杀之旅。
“你们有多大把握?”
“七分以上,如果有你作为内应,大力协助,就有九分把握了。
陈宝祥苦笑,他肯定不会当万花楼的内应,那将同时得罪白凤凰身边所有的人。
“算了吧,我还是隔岸观火,不掺和进来了。”
顾兰春长叹:“大宗主也给你留了一份委任状,济南城饮食供应后勤部首席厨师。”
陈宝祥笑起来,他跟万花楼之间的缘分干丝万缕,已经说不清楚。
连城璧给他封官,的确面子不小。
“转告大宗主,我陈宝祥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多谢了。”
夜风渐寒,孤月如钩。
陈宝祥脱下长袍,披在顾兰春肩膀上。
“陈老板,我要回去了。你可以向雷先生告密,我并不怨你。”
“我怎么会告密?顾老板,我们多年交情,没能帮你,已经惭愧之极。”
陈宝祥送顾兰春下山,到了山门外面,找了辆黄包车,送顾兰春离开。
“也许下次见面,就是剑拔弩张之时了。”
顾兰春挥挥手,黄包车就消失在夜色里。
陈宝祥站在干佛山门口,向北去,是济南城青砖灰瓦的老城区。向南去,则是步步阶梯向上,瞻仰万干神佛。
这里是人间和仙界的分水岭,他很难做出最满意的选择。
右侧树林中,忽然有几十只乌鸦惊醒,嘎嘎乱叫着,飞上天空。
“有杀手来了——”
陈宝祥很警觉,乌鸦归宿,很难惊动。只有当全副武装的人经过树下时,才有可能让它们聒噪起来。
他不担心雷先生,而是担心顾兰春。
他在山门处站了一阵,左右为难,徘徊不定,最后叹了口气,重回禅院。
大家都已经睡下,只有他的屋中,还亮着一盏油灯。
陈宝祥进屋,坐在炕头,聆听着外面的松涛和鸦啼。
杀手已来,雷先生怎样应对,是人家的事。
陈宝祥吹熄了灯,靠着后墙斜躺着。
他心里有事,虽然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不知何时,四周渐渐有了脚步声。
杀手们分成三队,合围而至。
一队从正门进来,一队从后窗,剩余一队,直接上了屋顶。
起初,声音窸窸窣窣,接着,声音突然增大。
陈宝祥分辨,“噗噗”声,是刀刃切入敌人身体时的动静,“飒飒”声,是伤口飙血之音。
最后,他听见雷先生站在屋顶的长啸声。
“万花楼各位好汉听着,我雷乾坤陪同白凤凰小姐南来,无意与各位争夺济南城地盘,不日即将南下。山不转水转,地不转人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各位给条路走,雷乾坤感激不尽,必当后报——”
陈宝祥默默听着,有些怆然。
雷乾坤并不知道,不给面子的,不是万花楼,而是川中大人物。
而且,人家要灭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雷氏一族。
偷袭者声音远去,四周又只剩下松涛声。
雷先生落地,推开了陈宝祥的门。
陈宝祥划着了火柴,点燃油灯。
雷先生左手握刀,右手拎着一把透甲锥,锥上血迹,从尖到柄,淋漓落下。
“杀了九个,伤了四个,剩余十五个退入丛林之中。”
雷先生坐下,盯着陈宝祥。
“唉,这场恶战真没必要。有这种力气,杀鬼子去,不好吗?”
“陈老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杀鬼子,没人给钱,杀雷家的人,一颗人头,万个大洋。”
雷先生一笑,嘴角轻轻抿着,露出淡淡的杀机。
陈宝祥明白,对方怀疑自己里应外合,暴露了禅院的准确位置。
“万花楼跟我无关,雷先生不要多虑。就算为了修夫人,我也不会做她们的内应。”
对于这种辩解,雷先生嗤之以鼻:“你跟大青衣之间,是真正的朋友。她想攻山,你会不知?”
陈宝祥不想理睬这个话题,摇摇头,面色沉下来。
“陈老板,丑话说在前头吧。我为白凤凰小姐,可以两肋插刀。任何人想动她,先得问问我手里的金蛇破甲锥。就算你做内应,我也不怕。这半生纵横江湖,谁在济南城还没有一两个知心朋友呢?”
陈宝祥忽然察觉,对方话里有话。
一瞬间,他的后背倏地一寒,想到了“郑鸣蝉”的名字。
郑鸣蝉伤了顾兰春,雷先生洞察万花楼与陈宝祥的关系。反复推敲之下,雷先生与郑鸣蝉之间,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淮上鹰爪门郑家、江南霹雳堂雷家,同在民国江湖十大世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