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出了宽厚所街,沿着东城墙根向北。
与大竹英雄、冯爷谈生意时,田东流不卑不亢,据理力争,让陈宝祥格外佩服。
如果是他主事,绝对不敢公开拒绝日本人和冯爷,利益上肯定受损。
“能跟他合作,真是三生有幸。”
陈宝祥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随口一哼,竟然是修夫人弹奏的那一曲《幽篁里》。
到了尹家巷,他在一家酱菜店门口停了停,小心地向后观望。
如果威胁他的不是八方面军“特科”,而是南方军暗杀团,那就更麻烦了。
他刚刚跟日本人大竹英雄围坐喝茶,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指摘,扣上“汉奸”的帽子,恐怕就要列入暗杀团的名录了。
“真他妈的倒霉,好好的跟田东流合作生意,绕来绕去,竟然跟日本人扯上关系了。都怪冯爷,明明说好了隔行不取利,非得借助大竹英雄搭桥,把爪子伸到陈家大饭店来!”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回到米饭铺,柳月娥接着,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赶紧拧了个手巾把送上来。
陈宝祥擦了擦脸,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快到午饭时分,店里坐着几个老顾客,正在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既然店里没有生面孔,陈宝祥就放了心。
他回到北屋,躺下休息。
柳月娥跟进来,低声商量:“最近家里有点余钱,我想让裁缝过来,给三个孩子都做身新衣服。花不了几个钱,眼看就要搬家了,准备做大事,就得捯饬得鲜亮一点,你说呢?”
“行,做一身春装、一身夏装,你也做一身旗袍。”
柳月娥红了脸:“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做什么旗袍?再说,我最多就是在后厨帮工打杂,做旗袍也没地方穿。”
陈宝祥坐起来,想到顾兰春和修夫人。
的确,柳月娥是乡下人,就算花钱做了旗袍,也是白花了钱。
“当家的,这几天总算是消停一点,没人进来打扰了。前些日子,秀儿天天做噩梦,怕这怕那的。唉,过个安生日子真是难啊,好在咱马上就熬过去了……”
陈宝祥抓过柳月娥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秀儿胆子小,从小就这样。你好好看着搂着,就没事。”
到了下半晌,陈宝祥偷偷打开箱子,把人家送来的金条包好,特意用两块手帕,包了两层。
现在,他不想跟任何江湖势力扯上关系了。
南方军和八方面军一冒头,不是打就是杀,风风火火,惊天动地。
反而是日本人大竹英雄,到了济南以后,春风化雨,波澜不惊,谈谈厨艺,聊聊茶道和戏曲,让他心里安顿了不少。
“江湖太乱,不如休息。”
他给自己胡诌了八个字,又躺下睡觉。
包着金条的手帕就塞在枕头底下,枕着睡,心里踏实。
到了晚上七点钟,他把手帕包揣在怀里,守在后面边。
外面有人敲门,他就赶紧开门,把男人请进柴房,然后把金条一五一十地点数,最后再次包好,交给对方。
“朋友,金条和捞人的事都结清了。以后,我真的不欢迎八方面军的朋友登门。我就是个厨子,百无一用,混吃等死。你们是干大事的人,我真不配跟你们交朋友。”
这个叫做许山风的男人极其无奈:“陈老板,我是斥候,不是先锋,最大的作用是传递消息,类似于以前江湖教派里的堂前鸽。凤九这事,牵扯太大,我师父李擎天远在北方,无法回来,才拜托陈老板。我一定向师父说清楚,以后不再打搅。”
许山风总算还讲道理,陈宝祥的气稍微顺了些,开门送客。
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看着许山风向东,奔按察司街方向,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地。
“爹,爹,有个好消息——”
传文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爹,名动北平的白凤凰小姐要来济南,她一个人的名气,能抵得过所有戏班子的名角。她来主持铭新池二次开业的典礼,咱家的饭店如果能跟她拉上关系,以后肯定大火。”
传文展开报纸,白凤凰的大幅照片,占据了半个版面。
两人回到院里,坐在石磨旁边。
“爹,以前是好酒不怕巷子深,可现在这形势,好酒也怕巷子深。鲁菜馆子那么多,咱大饭店新开张,没点花样,恐怕拉不来客人。凭您跟冯爷的关系,在白凤凰这件事上沾点光,肯定不是问题,对吧?”
传文脑子够活,凭着一张报纸,就能想到那么多变化,果然是天生做买卖的人才。
“我已经跟冯爷商量过,冯爷今天托人,入股大饭店了。”
传文精神一振:“好啊,那就更好了。饭店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人脉,他入了股,就一定拼命推荐朋友过来。到时候,饭店生意好了,大家都有的赚。”
陈宝祥看着儿子,越看越觉得是个人才。
“传文,今天田先生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日本能人,名叫大竹英雄,是个中国通。他给我的感觉很不错,不像个又坏又狠的日本鬼子,反而像学校里的老师。以后,我也介绍给你,跟人家慢慢学着点——”
猛然间,后门外有人奔跑,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
陈宝祥起身,把传文推到屋里,吩咐他顶上门,然后跑去开了后门。
门一开,外面人一头栽进来,扑进陈宝祥怀里。
那是许山风,刚刚还生龙活虎,现在却满头满脸哗哗流血,不知道伤了哪里。
“告诉……告诉……有内奸,有内奸……”
“什么?什么?”
陈宝祥愣住,拖着许山风进来,先把大门关上,再把人搀扶到柴房。
灯光下,许山风的左侧额角、后脑勺外侧各有一道伤口,应该是被快刀所伤。
头骨坚硬,普通刀剑能够砍伤,却无法一刀致命。
许山风受了重伤,如果不送去医院,血流干了,人也完了。
“告诉谭先生,有内奸,我的行动完全保密,但被鬼子暗探截住……一定是内奸,告诉谭先生,赶紧锄奸,不然凤九也不安全,锄奸……”
“谭先生是谁?”
“谭一岳,谭一岳,谭一岳……”
一口血喷出来,许山风软绵绵地倒下,眼睛缓缓闭上。
陈宝祥听到“谭一岳”之名,心里突然有了底气。
如果八方面军有一流高手入城,鬼子暗探再嚣张,也是死路一条。
他凑近许山风的耳朵,低声呼唤:“谭先生在哪里?怎么通知他?”
许山风伤得太重,陈宝祥叫了几声,他昏迷不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宝祥挠头,刚刚治好了凤九,又出了许山风这档子事。
请中医已经来不及,如果想救人,就得送去商埠区的外国医院。
他想了想,顾不得以后怎么解释,先救人要紧。
“许先生,我送你去洋人医院,如果被鬼子抓了,那是你命不好……”
话没说完,柴房的破门一开,两个黑布蒙面的黑衣人缓缓地走进来。
其中一个,用尖刀指了指陈宝祥,然后向角落里一指。
“二位,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厨子——”
“滚开,蹲下,不想死就闭嘴。”
陈宝祥赶紧后退,到了柴火堆旁边,老老实实蹲下。
“许山风,告诉我们,‘怒天王’是谁?说出来,我就饶了你,还给你赏钱。不然,泺源公馆的狼狗都饿了一天了,把你丢进去,撕吧撕吧正好饱餐一顿,呵呵呵呵……”
这两个黑衣人虽然说的是中国话,但声音干瘪而别扭,一听就知道是学过一阵中国话的日本暗探。
“这家伙昏过去了,他妈的!”
握着尖刀的那人,手起刀落,在许山风的大腿上连插了两刀。
许山风疼醒过来,啊的一声惨叫。
黑衣人动作更快,一把捂住了许山风的嘴。
“说,‘怒天王’是谁?八方面军第一潜伏大师‘怒天王’是谁?现在说出来,我送你去治伤!”
许山风拼命挣扎,但两个黑衣人出手很重,一个捂嘴,同时锁住他的双腿,另一个扣住他的双手,根本不容他张嘴呼救。
陈宝祥浑身颤抖,根本看不下去。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只能小心忍耐,寻找机会,反杀黑衣人。
“唉,我刚跟许山风说,以后再也不管八方面军的事。转眼之间,麻烦上门。要是惹了日本暗探,我就真的麻烦了。老天爷啊,你到底想怎么玩我,真是服了,我不想跟八方面军有任何联系……”
陈宝祥捂着耳朵,闭上眼,不敢看许山风。
这是李擎天的徒弟,同样是燕云十八骑的人,如果死在他的米饭铺后院柴房,到哪里说理去?
陈宝祥心里窝囊,不知怎么办才好。
许山风又是一声惨叫,逼得陈宝祥睁开眼,艰难地转头,看着许山风。
“告诉谭先生,杀光济南的鬼子,给我报仇……狗娘养的小日本,我许山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燕云十八骑斥候许山风,跟小鬼子势不两立,今天死了,九泉之下化为厉鬼,也跑回济南,杀鬼子,杀鬼子……啊——”
他再次大叫,疼得连连倒吸凉气。
原来,黑衣人不再用刀,而是捡起一根梧桐树枝,刺入许山风的刀口,在里面来回捅了十几次。
“住手,住手……住手……求求你们住手吧!”
陈宝祥看不下去,感觉到袖子里的攮子已经按捺不住,自己要跳出来。
同为中国人,看到同胞受刑,他心里也在淌血。
“怎么?你想为他出头?”
黑衣人转身,丢下血淋淋的树枝,捡起了尖刀。
“两位大爷,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杀他就杀他,别反复折磨他。咱得讲点道理,就算是杀一只鸡,宰一只狗,也得讲究让人家少受罪,对不对?”
黑衣人笑起来:“你说的是什么狗屁东西?什么杀鸡宰狗的?我们要找‘怒天王’,如果你知道线索,告诉我们,大大有赏。”
陈宝祥不知道“怒天王”是谁,他心里一直都在暗骂,谭一岳为什么还不出现?
“许山风死了,我陈宝祥满身都是嘴,也自证不了清白。唉,真他妈的倒霉,这些日本鬼子真是出了奇了,就绕着米饭铺打转转。倒霉,倒血霉了!”
陈宝祥是这样想的,但不敢这样说,只能哭丧着脸,继续求情:“二位爷,能不能直接要他的命,别慢慢折磨了。我是厨子,你们在这里审问犯人,快把我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