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看着黄二少,过去,他以为这些富家公子整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如今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老板,天下名菜,御厨为尊。试问一下,济南所有的鲁菜馆子里,谁家能请得起御厨?昔日张长官被韩长官驱逐,家里的两位御厨在山东待不下去,只能漂泊苏杭,最后不知所终。就算韩长官的私宅里,也没有正宗御厨,对不对?”
这倒是实情,陈宝祥曾经多次出入韩长官宅邸,对后厨情况十分了解。
“黄二少,还是那句话,是锥子肯定冒尖,是金子总能发光。如果你真的有意,我就去跟冯爷挑明,能帮上忙的话,一定帮忙。”
黄二少连连拱手:“多谢多谢,知道陈老板是个公平公道的爷们,吐口唾沫砸个钉,说出话来讲信用,那我就静候佳音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陈宝祥并不贪图别人的礼物,只是觉得,日本人进关之后,寿司、清酒之类,渐渐成了华人追捧的东西,反而把老祖宗的美食美味都丢下了。
民以食为天,如果中国百姓连鲁菜都忘了,那还谈什么“爱国、复国”?
从这种意义上说,鲁菜盛宴大赛,必须举行,长中国人的志气,灭日本人的威风。
黄二少告辞,陈宝祥起身相送。
外面街上,一片寂寥,清明节的肃杀气氛还未完全散去。
陈宝祥目送黄二少远去,眼光一扫,看见南墙根下的几根木头。
上次朱啸天夺金,用木头、煤炭故布疑阵,分散济南城内几大江湖人马的注意力。
木头一直放在这里,无人问津。
陈宝祥走过去,坐在木头上,继续思考李擎天的救人密信。
传文走出来,捧着茶碗,双手献给陈宝祥。
最近田东流几次过来,跟传文聊得很多。
做生意讲究的是头脑、眼色、变通、择机,年轻人有胆识,也有改变规矩的力量。所以,田东流看好传文,在陈宝祥面前,赞扬有加。
“爹,田先生说,北平朋友推荐的厨子正在谈工钱问题,有几个年龄大了,想在济南养老。这些人老家都在胶东,厌倦了海边的风浪,就想找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下棋钓鱼,游园看花,过几年舒心日子。”
陈宝祥笑了,济南不是江南,但“潇洒胜江南”,这是古人早就有定论的。
虽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北方人去苏州、杭州定居,在饮食口味、结交朋友方面,总是隔阂太深。
济南号称“干泉之城”,是长江以北最适合养老的城市。
“传文,这些厨艺大师有时候在意的不是钱多钱少,而是面子。咱山东人最讲面子,骆驼死了架子不能倒,人穷到家了面子不能掉。”
“是是,爹说得是。”
“咱山东人还有句话,宁生穷命,不生穷相,说的也是面子。等这些后厨高手到了,时时处处,你都得注意礼仪,要给足人家面子。江湖阔达,落叶归根。山东厨师回山东,这才是正理呢!”
传文问起黄二少来访的事,陈宝祥一五一十,把冯爷的原话都说了一遍。
“爹,这是大好事啊!田先生说了,咱在大观园开陈家大饭店,为的就是竖起‘鲁菜至尊’的大旗——”
陈宝祥皱眉,在大木头上一拍。
“胡说,‘鲁菜至尊’这杆大旗是说扛起来就能扛起来的?那得是名门之后、将才之家、上过满汉全席、进出过御膳房的高人,才有资格这样说。咱陈家几代人就会煮把子肉、焖米饭,还会什么呀?争一个‘把子肉至尊’还行,说到鲁菜,咱还是门外汉,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爹。”
陈宝祥有点担忧,传文年轻,遇到机会,容易心浮气躁。
这是年轻人的通病,他必须手把手带着,不断压服,才能培养出好孩子。
“传文,以后干万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撺掇,口口声声,要扛起鲁菜大旗。对于鲁菜,咱爷们都是海青,人家那些真正的海底都没开口竖旗,咱就得低调,再低调。”
传文连连点头:“明白了爹,您说得对。”
传武从店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两个核桃,手指一捻,核桃嘎啦嘎啦直响。
陈宝祥想起柳根演练的那两套拳法,招呼传武:“老二,三皇炮捶拳你也练过,打一趟我看看?”
传武摇头:“爹,那些老把式都过时了,现在谁还练那个?我前几日跟着工友学了西洋拳击,你要不要看看?”
陈宝祥皱眉,他知道西洋拳击,从前津门大侠霍元甲在神州擂上击败西洋大力士,对方用的就是西洋拳击。
“有空多练华夏武术,咱济南当地有这么多名家拳种,学什么拳击?”
“爹,打拳再厉害不如手枪。”
“老二,你这就是胡说了,三步之内拳脚最快,七步之内刀最快,七步之外,才数得着手枪呢。”
“爹,我没胡说。青岛来的工友们说了,手枪、机枪都不稀奇,现在有一种东西,只要引爆,一个城市全都消失,炸得粉粉碎。”
这一次,传文也被逗笑了:“那是什么东西啊?雷公的霹雳震天雷吗?”
“不是震天雷,就是一种炸弹,特别厉害的炸弹。咱济南城看着挺大,那样的炸弹来一颗,直接就变成一个大坑,啥都没了。”
陈宝祥沉下脸来:“老二,别听青岛那边来的人瞎忽悠,这些海蛤蜊都是老油子,满嘴里跑火车,说话没法信!”
爷仨在路边聊了一阵,天就完全黑下来。
三人回到屋里,柳月娥把玉米糊糊热了一遍,招呼陈宝祥赶紧吃饭。
传武突然想起来:“爹,爹,我说的那个东西叫原子弹,青岛工友说的。他还说,只要有图纸,咱中国人也能造出来。有了原子弹,直接弄一颗,送到日本东京去,把小日本全都炸成末末,哈哈哈哈……”
陈宝祥不语,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东北军撤回关内的时候,曾经聘请了一百名江湖术士,对着长城做法,号称从嘉峪关到山海关,都被五行遁术封印,鬼子的飞机大炮再厉害,也过不了山海关,都被黑云白雾挡在外面,不辨东西,找不到官道。
结果,没有一个月,山海关失守,日本关东军呼啸南下,直扑北平城。
到了半夜,街上的狗叫得很凶,把柳月娥都惊醒了。
“当家的,是不是日本鬼子又抓人了?”
陈宝祥坐起来听了听,的确是泺源公馆方向有些动静。
“放心睡吧,没事,没事。”
柳月娥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搬到大观园去就好了,那里是日本鬼子的地盘,再怎么抓人,也不会在那里动手。”
陈宝祥想起李擎天委托的事,忽然间就没了睡意。
他到了店里,泡了壶茶。
此刻,心中烦躁,他也坐不住,就在店里来回踱步。
不知不觉,竟然熬到了头遍鸡叫。
“还是得让冯爷出手,他跟军部有关系,那边如果能卖他个面子,事情就好办,大不了就拿钱赎人吧。”
陈宝祥知道,不到日上三竿,冯爷不会起床。
所以,他等到上午十点钟,才赶到铭新池来。
他把凤九的事掐头去尾告诉冯爷,又说凤九的家人愿意出五条小黄鱼,只要能把活人捞出来就行。
冯爷眼睛一亮:“陈老板,五条小黄鱼捞个人是不是少点?”
“冯爷,那您先去给打听打听,如果价码太离谱,人家也拿不起,听天由命算了。”
冯爷转了转眼珠,走到隔壁办公室,先摇了个电话。
陈宝祥听得清清楚楚,他在电话中询问,凤九犯了什么事、严不严重、多少钱能放人?
这一大堆事弄清楚了,冯爷回来,伸出一个拳头:“十条小黄鱼,就能把人领出来。”
陈宝祥哭丧着脸摇头:“十条?太多了,家里肯定拿不出。不过,朋友一场,我能替她想想办法。”
“陈老板,十条小黄鱼买条命,够便宜了。你可得抓紧,泺源公馆正在修缮,一旦工程完毕,很有可能伴随着官员调整,那我的人脉关系就都用不上了。”
陈宝祥点头,答应按照对方的意思去做。
冯爷又摇了个电话,敲定什么时候可以接人。
最终,就定在明天早晨十点钟。在那之前,陈宝祥把十条小黄鱼送到冯爷手里,然后在泺源公馆门口等着接人就行了。
陈宝祥松了口气,看起来,凤九的身份没有暴露,所有人只看到金条,根本不在意她是什么来历。
“陈老板,行啊你!以后有这类活儿,还来找我,咱联起手来,挣有钱人的钱,呵呵呵呵……”
冯爷脸上乐开了花,十条小黄鱼送进来,他至少能昧下三条。
他送陈宝祥往外走,正好碰见几个力工抬着一个大木箱进来。
箱子极沉,六个壮劳力抬着,都累得满脸是汗。
“这是给白凤凰预备的法兰西浴缸,咱原先按好的那种上等白瓷缸是博山造的,人家不要。忘记说了,白凤凰派了个小娘们来打前站,姓修,都叫她修夫人。这他妈的也是个人物,长得白白嫩嫩的,比八卦楼那些老鸨儿顺眼多了。”
陈宝祥陪着笑脸,一边听一边点头。
到了大门口,一个穿着烟罗纱长裙的年轻女人站在台阶右侧,抱着胳膊,左手食指、中指里夹着一支翡翠烟嘴,正在向街对面的梧桐树顶望着。
烟嘴里插着一支香烟,还没点上,又长又白,十分醒目。
“修夫人。”
冯爷紧走几步,向那女人点头哈腰。
那女人淡淡一笑:“冯爷,多谢你费心,法兰西浴缸四天就从沪上运来,真是快人快马,不愧是济南圈里的名人。”
陈宝祥从侧面望着,女人的鼻梁纤细而挺直,鼻尖稍稍翘起,透着一丝丝的俏皮。
她的睫毛浓密而冗长,仿佛给大大的双眼加了一层百叶窗,增添了无限风情。
“修夫人过奖,只要白小姐满意,我们这些下人就算跑断了腿,也乐意。也不知铭新池是几辈子积德,能请白小姐过来主持重装开业大典,这几天做梦都能笑醒了。还请修夫人费心,哪里不行,及时指出,我们马上修改。”
修夫人微笑,轻轻点了点下巴:“已经接近完美了,相信白小姐一定满意,多谢了。”
陈宝祥从侧面下台阶,准备悄悄离开。
冯爷猛地一拍后脑勺:“哎呀陈老板,别走别走,还有点事——修夫人,您不是说最近胃口不好,这位陈老板,祖传专做米饭把子肉,陈家把子肉在济南独一份儿,顶顶好吃。”
陈宝祥赶紧站住,仰面向上,看着修夫人。
这一眼望去,他仿佛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艳阳下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