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这才发现,与万花楼合作,是一条不归路。
“各位,不要欺人太甚。”
吕长戟的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一字一句地重复:“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陈老板,我是个军人,军令如山,谁敢违抗?这一回,只能委屈你们陈家了!”
陈宝祥无奈,再次垂下了头。
他有自知之明,根本对抗不了吕长戟,更何况旁边还有闻杜鹃和凌云竹。
即便顾兰春肯帮忙,也是一场恶战。
“就这么定了?”
吕长戟察言观色,知道陈宝祥已经屈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顾兰春挥手,三个人就悄然撤退。
“陈老板,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想刺杀船越、毕恭、毕敬这些蛇鼠一窝的家伙,使用炸药最为稳妥。不过请放心,你为济南做出的牺牲,将会永垂史册。”
陈宝祥心乱如麻,不再企望荣誉和功勋,只想带着一家老小,平安撤出。
同时,还不能露出破绽,让毕恭发觉。
“顾老板,我明白,我明白。”
顾兰春送陈宝祥出来,两人站在小门前。
“陈老板,实在抱歉了。万花楼的所有行动,一旦大宗主决定,就无法更改。正如吕长戟说的,军令如山,令出即行。这一战之后,希望我们都安然无恙,渡尽劫波,重新聚首。”
她看着陈宝祥,手指搭在门闩上。
“你要做的事,是不是九死一生,相当危险?”
“虎口夺食,哪一天都是九死一生,我已经习惯了。只不过,你不是军人,不该把你卷进来。”
一时间,陈宝祥恨不得化身为一件麒麟宝甲,呵护顾兰春,闯过枪林弹雨,平安归来。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受之有愧。”
“顾老板,只要我能做的,你就吩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兰春看着陈宝祥,一双玲珑妙目之内,忽然充满了泪水。
“多谢。”
她踮起脚尖,在陈宝祥腮边轻轻亲了一下。
陈宝祥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顾兰春的细腰。
他知道,经此一别,恐怕就是永不相见了。
万花楼所做的事,每一件都是刀头舔血,生死皆在须臾之间。
“走吧。”
顾兰春开门,陈宝祥只能放手。
他想为顾兰春做更多,可惜,他只有一个人,一条命,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顾兰春关门,陈宝祥的心一下子落进了冰窟窿里,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脑子都是一个“死”字。
他慢慢吞吞地回米饭铺来,脚下如同拴着两只石锁,越走越慢,拖曳不动。
到了米饭铺,毕恭就在店里坐着。
“陈老板,刚刚沏的好茶,过来喝一杯。”
毕恭笑眯眯的,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陈宝祥坐下,胸口硬邦邦地堵着,喘气都费劲。
“陈老板,我已经跟城里的鲁菜馆子交待过了。每家上两道菜,绝不重样。只要是鲁菜在谱的,都已经齐了。到时候,四张桌子拼起来,来一场‘全鲁宴’,你说怎么样?”
陈宝祥木然地点头,自从他记事起,济南城还没办过“全鲁宴”,也没人真正见识过鲁菜的绝妙滋味。
即便是韩长官,也只单独吃过十几家鲁菜馆子,从未有毕恭这样的大手笔,竟然想出用“全鲁宴”来招待日本友人。
“陈老板,牡丹阁的梅姐又来一次,她要价太高,不放心,先来探探我的底细,生怕我没钱结账。唉,这些烟花柳巷的老鸨啊,都钻到钱眼里去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钱钱钱!”
陈宝祥喝了杯茶,脑子总算清醒一点了。
“毕大爷,我们明天几点撤出去?”
“上午九点之前离开,晚上九点之后回来,这事就算善始善终了。”
“好,记住了,一定按照毕大爷吩咐,准时走,准时回。”
陈宝祥看看四周,视线落在横幅上。
到时候,炸药包点燃,看戏的日本人就变成了烤山猪,米饭铺也变成烤炉,不管进来多少日本人,都得灰飞烟灭。
万花楼做事,算无遗策。
第二轮炸药包收尾,再次给日本人造成致命打击。
日本人损失惨重,以后践踏济南人的时候,就应该有所收敛了吧?
“陈老板,我二弟去接船越先生了,他让我表示感谢。认识这么久了,他也知道,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陈宝祥用力抹了把脸,整顿精神,注视着毕恭的脸。
“我还能做什么?”
“不用不用,已经很好了。二弟说,招待完船越先生,一定包一个大大的红包给你。唉,这年头,真正值得托付的人不多了。陈老板,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常来常往,共同发财。”
有人跑进来,向毕恭报告:“都布置好了,兄弟们选择了制高点,全面布控,这边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开枪,任何人都逃不掉。”
毕恭大笑着,跟着来人走出去。
陈宝祥又喝了一杯茶,晃晃荡荡,走到后院,进了北屋,栽倒在床上。
他万分舍不得,毕竟这屋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和柳月娥胼手砥足置办起来的,沾满了他们的汗水。
今日一旦失去,就永远不在了。
柳月娥进来,笑着坐在炕沿上。
“当家的,刚刚我回来,几家大馆子的人都主动向我打招呼。咱陈家很快就是济南城内有面子的人了,老一辈在天之灵如果知道咱们越混越好了,肯定高兴……”
陈宝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嗯了一声,好歹敷衍。
“当家的,刚刚给毕大爷沏茶,他说,日本人也很看重这次宴请,以后到了大观园开饭店,他会带着日本人过去捧场。他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前途无量。”
陈宝祥想起万花楼的人,他们都是江湖豪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今时今日,只有抗日,才是华夏唯一出头之路。如果一味地低头顺从,变成亡国奴、狗汉奸,恐怕就是华夏的罪人。
终于,柳月娥发够了感慨,走到外面去擦拭打扫。
陈宝祥觉得浑身冰冷,拉过被子盖上,蜷缩着睡了过去。
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顾兰春。
如果经六纬六那边的鬼子毫无防备,顾兰春就能势如破竹,完成任务,然后全身而退。
“老天保佑,让她一定好好的,子弹也一定长眼,绕着她走。”
陈宝祥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似乎又进了旗袍店,正看着顾兰春他们开会商谈。
“我替你去死,所有危险,我都扛下来。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全力以赴保护你,让你平安无事。”
这是他在旗袍店后门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当时那种情形,他揽着顾兰春的细腰,浑身的热血都已经凝固住,恨不得将时光定住,再也不向前走。
“陈老板,陈老板……”
有人一边叫着,一边走进了北屋。
陈宝祥睁眼,看见了于书童那张貌似忠良、实则奸诈的脸。
“陈老板,怎么大白天就睡下了?我的人在外面,跟我走一趟。”
陈宝祥纳闷,不知于书童想干什么。
他坐起来,用力摇了摇头,但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带我去旗袍店,我就不信了,去了这么多次,连个人影都抓不住。现在就走,那些叛党贼子,一定还在!”
于书童气势汹汹的,用力拍打着腰间的手枪。
“什么?”
“他妈的,老陈,现在带我去玉谦旗袍店抓人。我就不信,这些人都长了三头六臂,怎么抓都抓不到!”
有两个人进来,架住了陈宝祥,跌跌撞撞向外走。
出了米饭铺后门,陈宝祥终于清醒过来,甩开那两人,自己向前走。
这一次,于书童总共带着十个人过来,全都腰插短枪,气势汹汹。
“你带着两人,去旗袍店前门,我带着剩下的人,堵住后门。不管里面藏着什么人,都得老老实实落在我手。”
于书童揪住陈宝祥的袄领子,恶狠狠地吩咐。
陈宝祥终于清醒过来,上了芙蓉街之后,带着两人赶奔旗袍店前门,随即推门进去。
一个伙计上来阻拦,陈宝祥身后的人亮出手枪,逼退了伙计和裁缝。
“走,向后面走,挨个房间找人,一间都别剩……”
陈宝祥被两人推着,穿过柜台,到了后院,由西厢房开始搜,迅速转了个遍。
可惜,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怎么会没人?”
那两人也愣住,只好带着陈宝祥去后花园,然后打开了小门。
于书童带人闯进来,两下里汇合。
“没人?怎么可能没人?陈老板,你经常来这里,是不是跟叛党接头?”
陈宝祥沉住气,苦笑着回应:“哪有什么叛党,都是旗袍店雇来的力工,帮忙装卸布匹的。那些人能吃,一大碗米饭,一荤一素两个菜,风卷残云一样,一眨眼就吃光……”
他虽然不知道顾兰春去了哪里,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就是最欣慰的事。
阳光斜照,把所有人的影子投映在青石板上。
那些影子与暗探手中的手枪一样,泛着淡淡的寒光。
于书童坐在台阶上,低头考虑了一阵,突然叫了一声:“老陈,你他妈的跟我说实话,这家旗袍店里到底有没有鬼?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皇军暗探里的主力,他们都抓不到人,其他人就更甭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