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内心翻腾,无法入睡。
风姐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东面运来的金子是太行山的军费。谁夺金子,就是跟八方面军过不去,下场只有一个——死。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一样。
柳月娥已经睡熟,外面的炮仗声也停息了,没有一点响声。
“燕云十八骑东去,朱啸天不管是在益都、淄河滩还是章丘动手,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借兵一百,大概只够燕云十八骑塞牙缝……”
他翻了个身,又想起梅花公馆一战。
连城璧等人带走了徐虎子,究竟为了什么?
过去半个月,连城璧、顾兰春从未提起此事,陈宝祥也不方便问。
万花楼炸了货台,传文、传武也是个死。
刹那间,他心头刚刚落下的大石头又悬起来。
初三夜、初四夜……就像两把大铡刀,已经高高地掀开,到了时刻,就会落下来。
逃得了,侥幸活下去。
逃不了,一铡两断,就全完了。
他又翻了个身,看着微微有点亮光的窗户。
窗户像个洞口,或者是个井口。
他像沉在井底的蛤蟆,不管怎么用力,都跳不出井口。
“到底是咋的了呢?日子怎么突然之间,就这么难熬了?”
黄家两位奶奶过来吃年夜饭,明明赏了钱,家里的钱袋子稍微鼓胀了一点,陈宝祥反而觉得,这日子已经没了希望。
不知不觉,西面人家的鸡叫起来。
初二是女婿看望岳父母的日子,有闺女的人家一大早就忙活起来,吵吵嚷嚷,欢天喜地。
陈宝祥闭着眼,外面那些声音从窗户缝里、门缝里钻进来,又钻进他的耳朵。
“当家的,起床吧?西家说,让咱给蒸两笼屉米饭,再要二十块上好的把子肉,一百个茶鸡蛋。”
柳月娥推门来催,已经系上了围裙,浑身带着寒气。
“什么?”
柳月娥重复了一遍,喜滋滋地补充:“已经给了订金,五个大洋。我把灶火点着了,先烧锅开水,把案板和笼屉烫一遍,新年新气象,咱得干干净净的,是不?”
陈宝祥起身,披上棉袄。
外面寒气刺骨,但是个大晴天,太阳明晃晃的,闪人的眼睛。
两口子在店里忙活,陈宝祥渐渐从昨晚的事里挣脱出来。
他不参与夺金行动,只是在朱啸天吩咐下,做些往来联络的小事。
就算去冯爷那里借兵,也是朱啸天写信安排。
“八方面军不难为我,就是知道,我不过是小角色。唉,希望大哥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希望双方能化干戈为玉帛,希望……”
他内心有很多希望,但没有一件是济南人自己能左右的。
午饭时,传文托人从货台捎话回来:“年夜饭吃的猪肉大葱饺子,管够,还吃了日本人带来的寿司卷。货台上事多,一晚上没闲着,总共卸了二十多个车皮。日本人发了红包,每人两个大洋,好事成双,大吉大利。晚上就回去,爹娘不用担心。”
柳月娥喜不自胜:“好,好。”
陈宝祥没有丝毫喜悦,货台越忙,日本人的事情就越可怕。除了向南方运送枪支弹药,就是细菌部队的大箱子。
日本人动作越大,万花楼的计划就越坚决。
炸毁货台之战,已经迫在眉睫。
傍晚前,田东流来访,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棉袍,满脸都是踌躇满志的笑容。
“陈老板,陈太太,新春志喜,大吉大利!”
过去,从未有人称柳月娥为“太太”。
田东流的这声称呼,让柳月娥惊愕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如果陈宝祥到大观园开一个大饭店,她就是老板娘,当然是正经八百的“陈太太”了。
她赶忙沏茶,又端上酥糖、葵花子、花生、芝麻糕,热情招待。
田先生向陈宝祥报喜:“年前我跟金主喝了顿小酒,交心酒,他说,看好大观园,看好济南饮食圈子的未来,看好鲁菜在华夏南北的地位,更看好你陈老板的人性和品德。钱不是问题,经营品种不是问题,一年内挣钱赔钱也不是问题,就是要大大方方地去争‘鲁菜第一’……”
田东流心细,把金主说的几个细节问题,全都记在一个烫金封皮的小本子上。
“陈老板,第一个问题,咱要想争‘鲁菜第一’,那咱济南最叫得响的鲁菜是什么?”
陈宝祥张口就来:“糖醋鲤鱼、爆炒腰花、九转大肠、奶汤蒲菜。”
田东流取出钢笔,一笔一划地记录。
这四个菜,是陈宝祥的心结。
韩长官主政时,陈宝祥的父亲曾经起意,要在泺口开饭店,主打的就是这四个菜。
如果不是鬼子渡河,山东沦陷,也许陈家饭店就能在泺口开起来了。
不知为何,陈宝祥一下子想起了《说岳全传》里“王佐断臂降服陆文龙”的那段书文。
同样是侵略军渡黄河,同样的南方军羸弱怯懦,同样是侵略军渡河后一路向南打到都城,同样是山河沦陷,满目烽烟……
如果有武艺非凡、心怀大志的陆文龙,他陈宝祥愿意做断臂的王佐,劝说英雄归降,共同抗日。
“陈老板,济南城这么多酒楼……我当晚跟金主吃饭,就点了一道鲤鱼、一道腰花,似乎没有多大意思,一个是酸甜口味,一个是猛火爆炒,味道一般,不如又麻又辣的四川菜,不如鲜香辛辣的湘菜,也不如刁钻俏皮的广东菜。”
之前,田东流见到陈宝祥,一味谦虚,并不显山露水。
当下,他们谈到生意和经营的核心问题,田东流不再隐藏,有话直说。
“田老板,鲁菜讲究的是两个字——咸、鲜,如果咸不够深、鲜不够高,那就失去了鲁菜的特色,上不了大台面。”
“什么是咸不够深、鲜不够高?”
“咸,要一下子咸到人的肠胃里去,不只是舌头咸、喉咙咸,要让菜的咸味深入骨髓,而不只是点到为止。田老板,有些厨师怕咸度掌握不好,一开始炼锅、炒香料、下肉片的时候,不敢大胆放盐,就怕下多了盐,被客人退菜……”
田老板认真听着,边听边记。
他写得一手好字,是《曹全碑》体,笔画摇头摆尾,深得碑帖的真髓。
“一开始不敢大胆放盐,只能等到菜要出锅了,一点点再放,再尝,再放……这就麻烦了,他无论放多少盐,全都飘在菜叶子上、汤里,进不了主料本身。”
在陈宝祥看来,炒菜跟煮把子肉一样,都是“咸中出味”。
不舍得放盐,最后不管放多少盐,也出不来好味道。
“田老板,一个上等的鲁菜厨师,放盐的手法一定要狠。有些厨师一辈子过不了这一关,到老都只能是学徒工,切墩顺菜,上不了灶前,掌不了大勺。”
田东流频频点头,越听越感兴趣。
不知不觉,暮色垂落,到了掌灯时分。
柳月娥几次到门口去看,等着两个儿子归来。
说到鲁菜的精妙之处,陈宝祥忘记了身边所有烦恼烂事。
“田老板,只有真正的老饕,才明白鲁菜的好处。刚刚你说到川、湘、粤菜,都是讨巧做戏的表面功夫,谁都比不上鲁菜的真味。不信你查查满汉全席,其中有多少道菜是鲁菜味道?乾隆爷三次下江南,每一次都在济南落脚,就是好这一口浓油赤酱的鲁菜……”
终于,传文、传武进门,脸上带笑,脚下轻快。
陈宝祥给田东流介绍,田东流赶紧起身,从皮包里取出三个红包,两个给传文和传武,还有一个,让柳月娥转交给秀儿。
田东流收拾钢笔和本子,依依不舍地告辞。
陈宝祥送田东流出门,他站在台阶下,诚意满满地双手抱拳:“陈老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对鲁菜的认知,真是太肤浅了——不,是太无知了。改天过来,请陈老板再说这个‘鲜’字。齐鲁大地,物华人丰。我田东流何德何能,能遇到陈老板这等高人,有幸合作,善莫大焉!”
他倒退三步,再次拱手,才转身离去。
晚饭桌上,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把这一天一夜的事,向陈宝祥汇报了一遍。
“咱济南人过年,日本人可不过年。我们忙着卸车,日本人忙着清点记账,爬上爬下,连裤子都被木箱上的钉子挂破了。箱子大小不同,都贴着标签,我大概能认出来,有枪、子弹、铁罐、火药、铁珠、钢管、棉衣、轮胎、绳索、药物……”
传武提到日本人赠送的寿司,捂着嘴,呕了几声:“难吃,太难吃了,凉米饭包在紫菜片里,还有生鱼肉和菜根……从来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狗都不吃——我咬了一口,跑到旮旯里吐了!”
秀儿好奇地追问:“日本人天天吃这种东西,还长得那么胖,为啥呢?”
传文笑起来:“人家还吃别的呢,跟咱差不多。”
陈宝祥有心事,孩子们说说笑笑,他始终提不起精神。
吃完饭,他把传文叫到院里。
“老大,在货台上做事,多长个心眼,别跟老二一样,就知道吃。”
“知道了爹,我会好好看着弟弟。”
“大过年的,日本人运这么多东西来咱济南,是不是又要打大仗?”
“爹,我看那些箱子上的字,不全是枪和子弹。大部分箱子写着‘当心易碎’,应该是很金贵的东西。”
“好吧,你们是不是初三晚上还回来?”
“没错,爹,原先是光白班,没夜班,现在是一个白班跟着一个夜班。咱济南城里的工友两天一回家,天桥下那些住地窝子的外地工友,直接吃住在货台,比咱多挣一份钱。”
陈宝祥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鬼子的巡逻队呢?是不是加了双岗哨?”
传文摇头:“现在是三岗哨加上流动哨,每支巡逻队带着一条黑背狼狗。货台旁边的水塔上又加了探照灯和岗哨,库房顶上,架上了机关枪。”
陈宝祥心里吃惊,但表面不动声色。
鬼子居高临下,机关枪一开,天大的本事也冲不过去。
水塔那么高,探照灯扫射,覆盖整个货台。连城璧她们想偷偷潜入的话,几乎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