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二次登门,求见冯爷。
铭新池门口的年轻人告诉他:“冯爷在会客,等着吧。”
陈宝祥站在台阶下,看着铭新池外墙上的招贴画。其中两幅,画得竟然是几个日本女人半裸洗浴的场景,旁边的说明文字,也是花里胡哨的日本字。
他看着憋气,转过头去。
远处楼顶,一杆膏药旗迎风展开,上面那个大红的日头,仿佛是鲜血涂抹而成。
“小鬼子……占了济南的地盘,还想把老百姓洗澡的地方变成他们的浴池……南方部队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把鬼子赶出济南,赶出山东……赶到山海关外去?”
陈宝祥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把胸膛里这些烦躁之气硬压下去。
朱啸天派他来送金子,不能惹事。
终于,冯爷送客人出来,用力握手告别:“济南人对皇军没话说,皇军有什么需求,济南的商户尽心尽力,一定做到。马上就过年了,我们商埠区这边的商户联合准备了一份年礼,很快就送到军部去。中日亲善,友谊第一,提前拜年,安康顺遂……”
他的客人共有三名,两人鼻子下面蓄着仁丹胡,另外一个是满脸奸笑的翻译官。
三个人上车离去,冯爷一直举手目送,直到看不见影子了为止。
冯爷招呼陈宝祥进去,气哼哼地笑骂:“他妈的小日本,就知道要钱,让我们筹措军费……他妈的,我们交钱,给他们造子弹,去杀中国人,做梦!”
陈宝祥拿出金条,说明来意。
很明显,冯爷猛地一愣:“这个……朱老大太客气了,都是济南的江湖朋友,我向神枪会要人,是为济南人出气……”
他收下金子,满面狐疑,看着陈宝祥:“朱老大变了脾气秉性啊?以前他可是吃软不吃硬,能动手的,坚决不动嘴。到底是怎么了?连神枪会都不敢惹,得拿金子开道?”
陈宝祥早就受到朱啸天的叮嘱,唉声叹气地回答:“我大哥在关外过清闲日子久了,豪侠之气都磨没了……神枪会来势汹汹,他被吓住,只能求助于冯爷。”
“他妈的……朱老大都变成这样了?神枪会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日本人!好了,陈老板,回去告诉朱老大,以后遇到江湖麻烦,随时来找我,我罩着他!”
陈宝祥连忙抱拳拱手,诚心诚意地道谢。
“陈老板,既然来了,洗个澡再走吧?我这边弄了些法国玫瑰香料,洗一次澡,一连三天,身上都香喷喷的……”
陈宝祥谢绝冯爷的好意,赶紧出来。
在铭新池的楼里,随处可见日本图画。图画中,都是日本半裸的男女在山间溪流里洗澡的场景。
看到这些,他觉得堵得慌。
从普利门进城,陈宝祥心情坦然,不再有丝毫的火气。
整个济南城都是日本人的,着急发火、哭爹喊娘起不了任何作用。
真正管用的,就是拿起刀枪,杀鬼子。
哨兵拦住他,检查良民证的时候,他向鬼子笑了笑。
鬼子也龇牙一笑,让他通过。
“他妈的,总有一天,老子带着刀过来,一刀一个……”
每一次经过普利门,他都会这样想。不过,他会把仇恨藏在心里,不露出任何破绽。
回到米饭铺,他把见到冯爷的场景详细描述给朱啸天,没有丝毫遗漏。
“好,成了。冯爷只要信了你的话,就会传出消息,我朱啸天这杆大旗已经折了。他们越瞧不起我,事情就越好办。三弟,你留在城里听消息,我很带着四弟出城,再去淄河滩踩踩点。记住,我们结拜四人,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生死与共,富贵共享……”
朱啸天胸有成竹,带着吴一笑离开了。
陈宝祥打心眼里佩服朱啸天,昔日韩长官欣赏朱啸天,抬着两箱大洋,三顾茅庐,都被朱啸天拒绝,弄得韩长官很没有面子。
在他看来,真正的济南好汉,就得像朱啸天一样,站起来顶着天,躺下去砸塌地,不管小日本有多嚣张,都得跟他们血战到底。
只隔了一天,田东流登门,后面还跟着一个穿长衫、戴礼帽、手里拄着文明棍的中年人。
“这位是司徒先生,北平来的金融界大佬,祖上是西太后钦点的商务局‘洋务运动’四大买办之一,跟随李鸿章做过事,在英国、法国那边,说一句话,地面震三天——”
那位司徒先生摘下墨镜,笑着摆手:“田兄别开玩笑了,那些都是祖上的功绩,跟我们晚辈没什么关系,别让人家陈老板见笑了。”
这两人都是经商的老手,坐下以后,茶过三盏,立刻转入正题。
司徒先生愿意做大金主,支持田东流,与陈宝祥联手,在大观园开一家鲁菜大饭店。
他可以全部出资,但资金先过田先生的手,再注入大饭店。
也就是说,他做大金主,而田先生是借债人。
“陈老板,你完全是以厨子的本事入股,占五成。我拿司徒先生的钱入股,占五成。大饭店开起来,你来经营。司徒先生说了,如果干得好,他还有很多朋友,看好济南商埠区,可以持续扩大规模,做京沪线上鲁菜第一店……”
田先生笑眯眯的,言辞恳切,充满激情。
司徒先生屈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着桌面:“做生意嘛,本越大,利越高,等你做到鲁菜第一,那是什么局面?全世界的有钱人想吃鲁菜,得找你陈老板亲自组局下厨。英国女皇想吃正宗山东菜,也得来求你……到那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谁不认识你陈老板?”
陈宝祥受到鼓舞,胸口也热起来。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饽饽,正好砸到他头上。
“感谢司徒先生,感谢田先生,我一定竭尽全力,把饭店开好,不负二位期望。”
对于开饭店,他有八分把握。
既然是司徒先生和田先生注资,赔了也不是他的钱,那就全心全意把菜做好,凭着真材实料、一身本事,把大饭店开起来,光大门楣,开天辟地。
谈完了这些,司徒先生起身告辞。
送他回来,田先生说:“陈老板,司徒先生是位当之无愧的老饕,他的祖上曾经出过两位奇人,一位专为西太后试菜,一位专为民国大总统做饭。他们家里专门有一间菜谱图书室,收集了从北宋以来全部皇家菜谱……”
在田先生看来,司徒先生认同鲁菜,也是受了西太后、大总统的影响。
“陈老板,这是我们的缘分,希望在商埠区顺利发展,为全国的老饕们,贡献一席好菜!”
两人击掌相庆,今天开始,就把这件大事定下来了。
田先生做事细心,不但跟陈宝祥讨论开店的细节,而且对于山东鲁菜连连发问,让陈宝祥觉得,对方真是诚意满满,绝不敷衍。
两人聊到掌灯时分,田先生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去。
陈宝祥出门相送,田先生大发感慨:“战争真的是恶魔,济南这么好的地方,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民风淳朴,世代善良……都被战争毁了。陈老板,乱世之中,如果我们能开一家很好的饭店,让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吃一顿饱饭,吃一顿好饭,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陈宝祥目送田先生离开,一回头,赵无极抄着手,站在米饭铺门口。
他把赵无极请进去,赶紧吩咐柳月娥沏茶。
“陈老板,你好大的面子,请冯爷出面,把人要走。我过来,是想正式通知你,别让我们再看见吴一笑。不然,见面之时,就是吴一笑的死期!”
赵无极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但嘴角用力地抿着,可见内心极力压抑愤怒。
“三当家,对不住了。”
“陈老板,跟你没关系。吴一笑侮辱我九妹,他该死,与你和朱啸天无关。”
说来说去,神枪会是咽不下吴一笑调戏骆红缨那件事。
“三当家,杀人不过头点地——”
“呵呵,陈老板,如果有人侮辱你妻子、侮辱你女儿,你会不会也这么大度?日本鬼子血洗南京城,杀了那么多人,侮辱了那么多姐妹,如果他们也出来道歉,说一句‘杀人不过头点地’,是不是可以原谅这些狗日的?”
陈宝祥愣住,良久才苦涩地点头:“没错,没错,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其实,根本不用说那么远的事,他只要想想泺口浮桥的灭门血案,就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血债血偿,绝不能故作大度,劝人原谅。
“陈老板,告诉你的兄弟,也告诉朱啸天,下次见面,就没有这么和和气气了。他也是山东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包庇匪类,岂不让天下英雄笑掉了大牙?”
陈宝祥想为朱啸天辩解,但对方说话无懈可击,他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冯爷这样的狗东西,仗着日本人的势力,结交了一大批江湖人物,逼迫我神枪会低头放人,下一次,哼哼——”
赵无极的双手离开了袖子,紧攥着的拳头展开,掌心里各有一颗子弹,叮叮两声,落在桌上。
“陈老板,这里有两颗子弹,一颗是为吴一笑准备的,另一颗,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