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话说得如此透彻,可见已经跟踪许久,把陈宝祥所做的事,全都看在眼里。
“朋友是哪条道上的,报个名号,让我出血,也出个明白?”
“南山的,进城来玩个姑娘,顺便赌两把。呵呵,手气不顺,只能干干老本行了!”
陈宝祥不愿滥杀无辜,既然对方劫道,是为了赌钱和嫖妓,那他就放心了。
“东西在口袋里。”
他举起双手,把棉袍上左右两个口袋全都露出来。
那两人十分心急,一左一右,各自伸手,插入陈宝祥的口袋。
陈宝祥脚下一旋,八字步变成丁字步,身子一扭,棉袍口袋自然把对方的一只手缠住,同时也拉得两人脚下虚浮滑动。
他的双手本来就举得很高,轻松下落,扣住两人的后脑勺,仿佛大夏天抄起两个西瓜一样,向中间一撞。
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脸开花,口鼻之中,鲜血如礼花喷溅。
陈宝祥后退,顺手把两人的匕首夺下来,扔进旁边的溪流里,冷冷地看着两个人。
南山土匪历史悠久,张长官、韩长官都曾经下大力气剿匪,并且十几次摧毁土匪的老巢,抓了几百人回来,当街斩首。
韩长官主政山东时,分别在1934年九月、1935年十月两次大规模剿匪,总共出动四千多人。
最激烈的一战,发生在章丘以南至莱芜境内。
剿匪部队布下口袋阵,一举消灭三大土匪势力,歼敌七百余人。
土匪遭受众创,流寇被迫向南逃窜,又在齐长城沿线的锦阳关、黄石关和青石关连续遭到截杀。
当时最大的土匪头子胡天赐,率领三百多人的亲兵卫队避开以上三大关隘,化整为零,辗转迁徙,准备走齐长城的十二小关南逃。
这些人的下场更加惨烈,韩长官麾下的大军师亲自排兵布阵,在天门关、胡家庄关、北门关、阎王鼻子关、马头崖关、东便门关、北栾宫关、九顶山关、珍峪关、霹雳尖关、风门道关、东车辐关这十二个地方布置了地雷阵、翻板陷坑、毒箭阵,将胡天赐的人一网打尽,不留一个活口。
胡天赐负荆请罪,脱光衣服,光着膀子,向大军师投降,被押送到韩长官的官邸外面。
韩长官也没客气,命人敲锣打鼓,通知十里八乡的百姓,全都来看“活剐土匪”的好戏。
济南城最好的刽子手蔡老六亲自动手,用祖传的“刑堂剐刀”,在胡天赐身上割了一千零一刀。
这场好戏,足足演了三天三夜。
蔡老六割下最后一刀,胡天赐才气绝身亡。
韩长官亲自到场,赏赐蔡老六三百大洋,表彰他为“制裁土匪”做出的突出贡献。
韩长官南下,日本人进城,南山土匪才再次猖獗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韩长官的部队穿过齐长城关隘时,大概也能想起几年前的辉煌战事吧?
想起这些,陈宝祥分外感慨。
他甚至怀念韩长官在的时候,虽然小老百姓也是苟且偷生,可至少能够扬眉吐气地进出济南城的各大城门,亮着嗓子说济南土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听见日本人说话,就赶紧收声闭嘴。
“朋友,看不出来,你是行家……这次走眼了,得罪,多有得罪了……”
两个劫道的爬起来,抬起袖子,胡乱抹着脸面。
“南山哪位大王手下呀?”
“咱是韩九爷的人。”
米饭铺人多嘴杂,陈宝祥也听了跟南山有关的传闻,知道韩九爷的名字。
此人原先是章丘铁匠,日本人占了章丘,逼他们兄弟,到兵营里去干活,起先是干锻造刺刀、打造锁链的粗活,后来看他麻利,选拔他到维修班,学着维修枪械。
韩九爷学了本事,摸清了章丘鬼子的换岗规律,带着自家七八个兄弟,偷了十几支长枪、三箱子弹,直接上了南山,占山为王。
“走吧,别乱说话。我记住你们俩了,要敢胡说八道,让你们过不了济南城的护城河。”
陈宝祥的内心十分萧瑟,没有生气,也没有惧怕。
这两个土匪的出现,让他想到了从前。
全家遭受灭门之祸时,他半夜醒来,血冲天灵盖,也想直接上南山,拉队伍,跟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大不了,这七尺之躯,为了给父母、弟妹报仇,就豁出去了。
他陈宝祥满身武艺,响当当的济南汉子,总不至于比不过一个铁匠吧?
“谢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都是济南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日不杀之恩,必当后报。”
两人沿着小路离开,脚步声橐橐响了一阵,很快消失。
“这样的猪狗不如之徒,只配当土匪吧!如果我陈宝祥落草为寇,难不成,要跟这种人为伍?”
陈宝祥苦笑,拿着一根枯枝,在溪流里搅了几下,泥沙翻滚,把两把刀子盖住。
回到家,柳月娥跟孩子都已经睡下。
陈宝祥先去柴房看看,里面空无一人。
他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明日去梅花公馆探监。
不管他怎样珍惜结拜之情,当下都再也不敢相信吴一笑。
“狂嫖滥赌之辈,鲜有仁义君子。”
“友朋之内,不可有嗜嫖、赌、抽之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嫖者好色忘义,近赌着急功近利,近抽者不知死活,故我陈家子弟,切记,切记。”
这都是父亲对他的教诲,从小到大,每时每刻,牢记在心。
他不相信吴一笑,也不相信神枪会,只相信自己。
这一夜,陈宝祥翻来覆去,眼前浮动着顾兰春的影子。
“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她进梅花公馆,看起来似乎是有意为之?”
“救她出来,接下来去哪里?”
天亮时,陈宝祥勉强入睡。
刚一闭眼,就看到有一只吊睛白额猛虎,从大街上冲进来,直扑后院。
他立刻拔刀,站在北屋门口,挡住猛虎。
屋内是他的家人,这是永远无法舍弃的。
生,一道生。
死,一道死。
“当家的,当家的……”
他听见柳月娥的叫声,猛地坐起来。
“芙蓉街玉谦旗袍店订了饭,让中午提早送过去,二十份,米饭把子肉。”
柳月娥笑眯眯地站在床前,手里捏着两块大洋。
外面没有猛虎,只有阴霾缝隙里,透射下来的丝丝缕缕的阳光。
有生意上门,柳月娥就高兴。
提前把两个五层食盒拿出来,洗刷干净。
日本人进城后,这两个大食盒就从没用过,挑食盒的青竹扁担,一直放在柴房里,早就落满了灰尘。
“当家的,很久没有这样的大生意了。我寻思着,是不是上个月十五,到千佛山给财神爷烧香磕头管用了?”
柳月娥喜滋滋的,脚下生风,越干越有劲。
年轻时,柳月娥也不相信这些。
自从秀儿落地,她就开始,学着去千佛山烧香。
泺口那边出了事,她受了惊吓,请教辘轳把街的孔神婆,说是到千佛山烧香,拜拜灵官殿、财神殿,再到半山腰,冲着东南山峪,拜拜蛇王老母,就能保得一家大小平平安安。
于是,她每月翻着黄历,初一、十五的头等大事,就是去千佛山。
陈宝祥明白内情,芙蓉街玉谦旗袍店订饭,就是连城璧想见他。
陈宝祥不敢怠慢,吩咐柳月娥提前动手,中午十一点的时候,他就挑着食盒出门。
即便是“送饭”这种正大光明的事,他也不愿张扬,不走前门,从后门出去。
发生那么多事以后,他变得极度小心,正如老辈人说的,夹着尾巴做人。
到了旗袍店,他卸下扁担,拎着食盒进去。
在店里伙计的指引下,绕过柜台,到了后院。
很明显,店里没有那么多人,只有三个裁缝和两个伙计,另外就是正在窗下看书的连城璧。
“坐。”
连城璧很客气,放下书卷,给陈宝祥倒茶。
两个伙计拎着食盒向后面走,陈宝祥听见开门的动静,应该是出了院子,到其它地方去了。
“陈老板,这几天很辛苦吧?”
陈宝祥没敢坐,仍然站着。
他已经盘算好,到旗袍店稍稍落脚,就出城去斜马路。
名义上是送饭,实际上,他想的是,进梅花公馆一趟,亲自摸清里面的路线。
吴一笑能向日本军部射箭书,就有可能在梅花公馆动手脚,把所有人都坑进去,也包括陈宝祥在内。
“我知道,你想救顾兰春,全都是一片好意。不过,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江湖是个大染缸,好人跳进来,如白染皂,不得善终。我劝你啊,还是不要乱动,瞎掺和,没好处。”
连城璧语气平静,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你不知道——有时候,气上来了,明明前面是刀山火海,你也要闯一闯。唉,人啊人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陈老板,听我的话,一会儿带着食盒回去,不是你的事,就不该你管,明白吗?”
连城璧的话说得婉转,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那就是,不希望陈宝祥卷进来,给自己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