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只是个开米饭铺的,此事给我无关,对不对啊穆先生?”
于书童右手用力,陈宝祥小腹巨疼,说不出话来。
“于先生,你这算什么意思啊?我带你到陈老板这里喝茶聊戏,你想干什么?”
穆先生也有些慌了,但是,县前街在城中心,如果于书童开枪杀人,肯定也跑不了。
“昨晚的人是我杀的,我的目标是东边来的运金队。知道抗日杀奸团吧?我就是里面的人。你们放心,我就在这里住几天,等到黄金到手,马上就走,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陈宝祥感到头大,米饭铺窄小,虽然有个后院,但直接把于书童安置在那里,被日本人翻到,大家就全完了。
“穆先生,让你朋友去住旅馆吧,我出钱都行。在这里出了事,牵连一大家子人……可怜可怜我全家吧,五口人苟全性命于乱世,太不容易了……”
陈宝祥乞怜求饶,但于书童嘴角浮出冷笑:“别废话了,不想一家人灭门,就老老实实听我安排。”
柳月娥从后院出来,给三个人换了一壶茶。
于书童点头致谢,右手放在桌下,那把枪始终不离陈宝祥的要害。
“大嫂,三个孩子什么时候回来?”
柳月娥不知道于书童来历,以为跟往日一样,是朋友间的礼貌问询。
“老大老二都在货台,老三去了学堂,天擦黑就回来。”
于书童笑起来:“好啊,好啊,你们一家五口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和谐平安,其乐融融。好,好……”
陈宝祥后背立刻冒出一层冷汗,从于书童的笑声里,他听出了催命符的味道。
柳月娥离开后,陈宝祥点头:“于先生,你是北平来的大人物,说话可得算数。你先住下,办完事就走,别拖累我们。”
“那是自然。”
于书童收枪,陈宝祥松了口气,双腿都软了,不停地打哆嗦。
“时间还早,我出去转转,二位慢慢聊。”
于书童掀开门帘,露出头去,左右张望。
他的样子,就像一头机敏的山豹。
一旦发现敌情,就要犀利出击。
确认外面一切正常后,于书童才缓缓出门。
“穆先生,你害我?”
陈宝祥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一把抓住穆先生的衣领。
他才不管于书童是什么来历,对方突然登门,持枪威胁,一瞬间就让陈家五口人跌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一切,都是穆先生带来的。
“陈老板,我冤枉啊!这是我北平的票友推荐来的,说是同道中人,让我方便的话接待一下,给找个住处,必有重谢。”
陈宝祥无法分辨穆先生这些话的真假,只能暂时放开穆先生。
“陈老板,反正现在是乱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于先生在这里住几天,其它的咱也管不了,对不对?”
事到如今,也只能像穆先生所说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一直在米饭铺里坐到傍晚,穆先生累了,趴在桌上休息。
陈宝祥低头,看见穆先生的棉鞋,被他擦过的地方已经看不出血迹来。
两个儿子传文、传武从货台回来,到后院洗脸洗手,等着吃饭。
陈宝祥走到北屋里,老实忠厚的传文赶紧站起来。
满脸精悍、手脚灵活的传武正在跟柳月娥说事:“三个人都被抹了脖子,一刀毙命,都不用第二刀。日本人气坏了,封了三条街,从大观园一直封到火车站,只要身上带着血迹的,全都抓起来。几个卖肉的屠户都被抓了,好几个饭店今天没肉做菜……”
兄弟俩在济南火车站的货台上扛活,挣个辛苦钱。
陈宝祥放心老大,不放心老二。
“好了传武,别说了。”
传文懂事,看陈宝祥闷闷不乐,就叫停了兄弟。
“爹,我这几天跟着沙老拳头学了一套回家枪,等会儿吃完饭,给您练一趟!”
传武永远都是精力过剩,从小就喜欢练武。
陈宝祥怕孩子惹事,才送到沙老拳头的武馆去,让老拳师给镇乎着,免得学坏了。
“你以后出去,别说是沙老拳头的弟子。你的功夫是他弟子教的,如果说错了话,乱了辈分,让人笑话。”
“知道了爹,回家枪跟岳家枪齐名,都是上阵杀敌的好功夫。可惜啊可惜,现在上阵打仗,都是用手枪、步枪,空有一身本领,也没法施展。爹,我想参军打仗去——”
陈宝祥挥挥手,传武就乖乖闭嘴。
过了一会儿,闺女陈秀儿回来,一家人准备吃饭。
陈秀儿上的是私塾,先生家是在芙蓉街北头,文庙隔壁。
现在,陈秀儿已经学完了“三、百、千”的启蒙篇,刚刚开始学《增广贤文》和《朱子家训》。
陈宝祥到了外面,穆先生睡醒了,准备告辞。
“宝祥,别管那个什么于先生了,他爱来不来。唉,这个人说话云里雾里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你就在柴房里准备个地铺,他愿意在这儿睡就睡,不睡拉倒……烧香引了鬼来,真是倒霉……”
穆先生嘟嘟囔囔地出门,陈宝祥送出来。
济南城的地形是个盆地,南来北往的寒风都被挡住。
冬天永远没有滴水成冰的样子,照例是一片萧瑟之中,暗含着暖意。
1937年底,韩长官弃城而走,日本人兵不血刃占了济南城。
数年间,济南人渐渐习惯了城门的膏药旗,也习惯了街面上越来越多穿着肥大和服、踏着木屐的日本商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日本男人呜哩哇啦的嚎叫声和日本女人画眉鸟一样的浪笑。
上次,陈宝祥去铭新池洗澡,看到门口右侧的一排池子被单独隔出来,上面改换了日语的房号,进进出出,都是肥头大耳的日本人。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如鲠在喉。
“这还是济南吗?这还是春节放鞭炮、元宵闹龙灯、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的济南吗?”
他站在门口,看着穆先生抄着手、缩着脖子远去,精神一阵恍惚。
回到北屋,一家人吃晚饭。
“爹,今儿先生心情好,给我们说了一段岳武穆后背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真是好听的,我都听哭了。”
陈秀儿是陈宝祥两口子的眼珠子,从小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要掉一滴眼泪,两口子的心就像针扎刀剜一样。
“怎么还哭了呢?”
柳月娥赶紧攥住陈秀儿的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捋着。
“岳武穆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杆岳家枪,一支岳家军,把金兀术打得落花流水,恢复大宋朝千里江山。我陈传武总有一天,要像岳武穆一样,上阵杀敌,把日本人赶出济南城,让这些小日本滚回东洋去!”
传武把吃了一半的玉米饼子扔在桌上,拿着一双筷子,在空中挥舞比划。
“滚蛋!”
陈宝祥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的济南,是日本人的天下。
传武胡说惯了,一旦走漏风声,被人举报,那全家就完了。
“爹,岳母刺字,勉励岳武穆从小就要立志,精忠报国,为国杀敌。我赞同二哥的说法,我们济南人不能任人欺负。先生说,十几年前,日本人杀了蔡公时先生,酿成五三惨案,但当时的政府昏庸无能,死了那么多人,都白死了!”
陈宝祥沉下脸来,低头喝粥。
柳月娥赶紧打圆场:“好闺女,打仗杀敌,那是人家大官的事,跟咱老百姓无关。吃饭吃饭,都快吃饭。传武,别说话,吃饭吃饭……”
吃过饭,陈宝祥惦记着于书童那件事,心里不舒坦,又来到前面店铺里。
他拉开抽屉,把三把切肉刀拿出来。
在桌上铺了块毛巾,然后把三把刀一字排开。
刀刚刚磨过,刀刃泛着淡青色,足以吹毛断发。
头把刀是斩骨用的,刀背厚实,能砍能拍,再硬实的猪蹄子,一刀下去,左右分开,没有一丝相连。
这把斩骨刀,没有三年以上的厨师功力,根本玩不转。
二把刀是切肉用的,重量适中,最常使用。
三把刀是小刀,削肉剔骨用的,长度三寸,又轻又薄,刀头也特意开了尖刃,半寸厚的猪皮,一刀一个洞。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有人弹响了侧面的窗户,三长两短,三短两长。
陈宝祥走过去,低声问:“谁?”
没人应声,倒是传来了三声轻飘飘的猫叫声:“喵呜,喵呜,喵呜——”
陈宝祥拔开插销,慢慢开窗,然后向旁边闪身。
一个灰色的影子无声地纵跃进来,单手撑地,一个虎跳,翻身落地。
陈宝祥关窗,那个跳进来的黑脸瘦子就笑嘻嘻地抱拳拱手:“三哥好。”
陈宝祥把煤油灯的灯芯调了调,灯光变暗。
两人坐在桌边,压低声音说话。
“三哥,我从东边招远来,一路昼伏夜出,人困马乏,真是要累死了。不过,当下有一宗天大的富贵,要冒死送给三哥,不知三哥有没有胆量来接?”
陈宝祥一笑,缓缓地擦拭刀具。
这瘦子姓吴,名一笑,昔日曾经在韩长官麾下任职,最高做到手枪营的营长。
吴一笑本来就是绿林中人,北派江湖十大飞贼之一,接受韩长官的招安,加入队伍,就是为了金钱和女人。
日本人进山海关之前,吴一笑去了东边,据说是跟招远县的朋友合伙开了金矿,混成了日进斗金的大富豪。
陈宝祥跟吴一笑的关系十分隐秘,表面看,一个是市井厨子,一个是军阀护卫,等级不同,八竿子都打不着。
只不过,私底下,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刚刚的敲窗暗号,就是昔日的约定。
“三哥,别光顾着笑了,给个话,愿不愿干?”
吴一笑按住陈宝祥的手,双眼直瞪着他。
“老四,是什么富贵?哪一家的东西?”
吴一笑笑起来:“三哥,就你问题多。大哥、二姐听我传讯,立刻答应,眉头都不皱一下。多年的生死兄弟,我能害你吗?”
陈宝祥并不理会对方话里的调笑,过去,张长官、韩长官主政济南府,见到他们这些绿林人,都能给点面子。
如今换了日本人当家作主,再也没有面子可言了。
不管是谁,犯了日本人的规矩,都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