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哪买的?”梅姨问。
美娘甜笑摇头,“这可没地方买去,独此一条,专门给您订制的。过来之前,大姑还带着我们,特意送到关老爷跟前,请道士念经开了光的。保佑梅姨这一年啊,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梅姨感动了。
甚至,湿了眼眶。
那些嘲笑挖苦的商人们傻眼了,他们送那些金贵之物,竟还比不上几颗烂银珠?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别人看不到,只有梅姨看得到。
这手串上头,一共八颗小银珠子,俱做成四面宫灯模样。
珠子两面用于穿孔,一面雕着月宫、玉兔、吴刚、桂花等八种图案,讲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另一面则雕着暗八仙,就是八仙的八种法器。
要说这些图案都很平常,不过一般是中秋节,用来打月饼画宫灯,保平安图吉祥的。
谁知,美娘竟是别出心裁,将这些图案雕在银珠子上,又用络子打了一个手串。
手串上还坠着个蚕豆大,精致小巧的攒心梅花结,暗合梅姨的名字。
确实是独一无二,专门订制的。
且是把梅姨当小孩子来疼呢!
一片祝福之心,情真意切。
要说梅姨这辈子,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这样用心的礼物,还真是头一份。
怎会不感动?
美娘苦思两日,也是忽地想起那天,听梅姨感慨自己老了,才意识到与其讨好,不如设身处地,替她着想,才琢磨出这件礼物。
昨儿她们逛到那么晚,也不全是为了买东西,主要是等银匠打制这几颗银珠,着实费了些工夫。
梅姨伸手,当即示意美娘帮自己把手串戴上,摸摸她的头,“我会好生戴着的,谢谢。”
人家送得真心实意,她回得也是真心实意。
本还想留她们吃饭,但美娘却懂事的告辞了。
她们送这份礼物不过讨巧,博人一个念想。真正梅姨要赚大钱,还得跟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大客商周旋。
“悄悄告诉梅姨,官府选中画像的,正是我呢!我还介绍那位画画的薛大人,回头来你这里了。”
梅姨又是一喜。
她又不是专做粉头生意,正经人也是接待的。象这样能写会画的风流才子,更是多多益善。
美娘附耳跟她低低说了几句,梅姨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顽皮!”
该说的都说到了,秋大姑便起身告辞。
“你这里忙着,就不叨扰了。只我瞧你那桌上空着,倒可搁个小屏。正好我还记得前朝黄老禅师的一首诗,倒跟你这应景。”
“大姑请讲。”
“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梅姨听得浑身一震,秋大姑淡然一笑,走人。
“等等!”
梅姨追上前去,跺着脚叫丫鬟赶紧去拿了月饼和几匹好料子,摆出一副不收就是她面子的姿态,非要送给秋大姑。还说下回一定要请秋大姑吃饭,让她略尽晚辈之礼。
秋大姑只好,只好笑纳了。
出了门,郑飞扬面色古怪。
说好是来送礼的,结果反倒赚了不少回去?
怎么看美娘送那副手串,也不值这些钱哪。
大姑不过随口念了首诗,怎么就跟灌了迷魂汤似的,把那挺精明的梅姨,一下就忽悠傻了?
难道是和尚的诗都特别神奇,还能点化人的?
美娘将他一拍,“走吧。就你这脑子,也想不明白。大姑,回头教我啊。”
那你这脑子,不也没想明白么?
撇撇嘴,郑飞扬牵着马,驮着礼物,三人走了。
等宾客散去,梅姨关起门来,把秋大姑说的那首诗,一笔一划写下,竟是痛哭一场!
她这隐忍半生,万般辛酸,竟是被秋大姑一语道破。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她这辈子,真的还能等到花香扑鼻吗?
次日。
当美娘她们去到码头的时候,就不是初来的寒酸三人组了。
除了驮着大堆战果的老马,还有几个肩扛手抬的小弟。
苏栋脾气不好,但办事很快。
拿到银子,跟章家迅速了结房子一事,跟玉兰谈好合作细节,置办齐家当,还给小弟买了统一的衣裳鞋子。
再洗个澡理个发,一帮小子们精精神神,统一着装,今天就来接顺心人力行第一笔单。
送金主上路。
纯字面意思。
美娘检阅过后,还算满意,“这衣裳背后能不能写上顺心二字?就跟官府衙役似的,胸前不都有个差字么?或是套上统一的短褙子,回头人家一看,就知是我们店里的。”
苏栋磨了磨牙,好歹同意了。
怕她又出幺蛾子,先扛着行李,带小弟们搬东西上船。
项大羽拖着病体,也坚持来送她们了。
“我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知大姑来时,在船上受了腌臜气味才生病。怕你们回去又遭罪,就按从前在馆子里学的方子,调了一味香。你们回头点上,好歹能舒坦些。”
这就很好了。
礼物不在于贵重,在于用心。
美娘很知足,秋大姑却习惯性挑剔。
远远一闻便嫌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用在这种船上。哎,也正好对牛弹琴!”
项大羽给臊得蔫头耷脑,正一副鹌鹑模样,秋大姑又叫他过去。
“我只说一遍,你记好了。”
她口述一个香方,不客气道,“别以为自己有把子傻力气,就能出来谋生。就你这张脸,出门就招祸。往后还是老实蹲在家里,配些香囊先熏熏这些野猴子。他们跑街蹿巷的,迟早能卖出去。要是做得好,下回我再来教你几个。”
项大羽,项大羽要不是身子不便,当时就要给她跪下磕头!
香料珍贵,故此调香这种风雅之事,只有挥金如土的世家名门,才懂调配。
他从前为了学这几个低级香方,都没少花钱。
秋大姑这方子,一听就比自己高明百倍。且用的香料寻常,最适合穷人来做。
“大姑,您,您人真好…”
“不许哭!”秋大姑看他这娇滴滴,动不动就嘤嘤嘤的模样,略头疼。
怕他靠不住,她冲搬完下船的苏栋嚷嚷,“那小子,你管着他些!香囊一个不许低于二钱银子,回头若好卖,我老人家是要来讨茶水费的。这一个两个,瞧着就累!”
她不大高兴的先上船了。
美娘在后头掩嘴而笑,“章姐姐莫怕,大姑就这脾气。不过往后我这人力行,可都指望你了。”
章希光感激又认真道,“你放心,从前爹教过我结绳记事,我一定会把账记得清清楚楚的。真是,真是不知怎么谢你们才好!”
“谢毛啊,都是债主!”苏栋嘀咕着,不耐烦的赶美娘,“走吧走吧,磨蹭什么?”
美娘翻翻小白眼,却往他手上,塞了一样东西。
“我昨儿问过大夫,用滚水泡了菊花熏眼睛,能舒服一点。那个不贵,你自个儿赚钱买吧。章姐姐,再见!”
众人道别。
阴郁少年摊开掌心,却是一盒香脂,女子搽脸的。
给他却没给章希光,甚至都没提到,显然是给他做人情的。
那小奸商瞧着,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少年到底没好意思昧下,主动说了实话,“小…林姑娘给的。往后等我赚了钱,也给你买,买更好的!”
章希光拿着香脂闻闻,既欢喜,又苦恼,“可我,我看不见呀。这么好的东西,别糟蹋了。”
少年犹豫一下,耳根微红,“往后,我给你抹…”
章希光也红了脸,却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并不美丽的希光姐,在少年眼中,这一刻竟奇异的动人。
所以,在章希光伸出一根手指头,想牵着他的衣袖时,少年主动牵起她的手。
“回家。”
美娘问他,为什么要负担希光姐的一辈子。
少年当时没有答。
不是不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希光姐不美,也没什么本事,可他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她离不开自己,所以自己也不能丢下她。
至于章老爹,当初会从一群乞丐中挑中了他,只是因为他打架最狠,看起来最凉薄无情。
章老爹把女儿托付给他时,曾跟他说,要是哪天他不愿管自家女儿了,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让她不至于无人收尸,就足够了。
少年做乞丐时,见过人世间最丑陋,最卑鄙的一切,所以他不可能是个好心人。
如果章老爹要求别的,他就算嘴上答应,也一定做不到。但对于这句话,他是真心实意的答应了。
可就因为答应了,对这个不构成半分威胁的瞎眼姐姐,倒是生出几分怜惜。
哪怕自己脏得不行,饿得肚子都咕咕叫了,也尽力让希光姐干干净净,吃饱穿暖。
甚至在得了美娘的六十两银子,明明可以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时,他却让人填上了章希光。
也不是刻意想对她好,可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的对她好了。
少年不知。
在章老爹对他说那番话之后,对自己的女儿,也有过一番交待。
“那个小乞丐,是个狠心绝情的。
但他到底年纪还小,尚有几分挽回的余地。
你永远不要想着跟他耍心眼,要好好疼他,却不要委屈自己去待他好。
要让他,来待你好。
男人都是贱骨头,你待他越好,他越不把你当回事。若他待你越好,就象赌徒,下注越多,就越发撂不开手。
将来,等你替生儿育女,给了他一个家。让他一想起你们,心里就暖融融,热乎乎的。他就是死,都会护着你们的。”
所以哪怕最难的时候,章希光也从来不问每天吃的馒头,喝的热汤哪来的。
给她,她就吃。
不让她出门,她就老实在屋里呆着,任凭外头打翻了天。
然后,这个狠心凉薄的小女婿,果然对她越来越好了。
章希光被少年略粗鲁的牵着手,心中却无比感激。
感激过世的章老爹,用一生的智慧,在临终前替她找到苏栋。
感激老天,在最绝望的时候,又让他们认识了美娘。
这大概是老天夺走她的光明之后,给她的最大仁慈。
不过,老爹的话,她开始有一点点不认同。
她会接受少年对她的她,也想尽力对他好。然后他们一家人,好好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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