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骑尉吴央,仰仗千里马羚驹儿,一早离开安阳后日夜兼程,终于次日黄昏抵达京都,回到汴梁的家。家人,她也要守护啊。与父亲磋商、安排完一切事宜,便马上返程安阳。
近数月的北线一行,让她这个,曾经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娘子,渐渐适应了外面社会。
交通、旅馆、饮食,街市、乡村。不同民族的,男女老幼服饰,言语习惯,及其各地诸多风土人情,都令之逐渐“平民”化。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孤苦伶仃的娇小人儿,又奔驰在最多宽五米的官道(驿道)上。刚刚结束5000里跋涉,又来回千里,吴芍芬柔弱的身子,被颠得浑身酸痛。
好想念芍瑞轩的怡然,好想念侍康亭风景的养眼,好想念父母的宠爱,好想念弟弟们的天真…
一路想念,一路凄惶。居然已经见到目的地,那似无算有的昏黄灯光。她下马,把羚驹儿送到马厩,又对它喃喃“宝贝羚驹儿,你辛苦了。你先喝点水、吃点草。我太累了,明天再给你洗澡澡,好不好?”羚驹儿瞪着大大的眼看着她,好象专注听她说话。这时,发出“咕咕噜噜”的一声。“嗯,好的,怎么不好,是不是?”羚驹儿的长长脸儿,朝着一直摩挲它长颈的手臂,轻轻摆蹭了一下。“哦,那好,我走了啰,你要乖乖睡觉觉哦,拜拜!”羚驹儿也用马掌在地上刨了一下。“拜拜!”,是张果老的“再见!”
离开羚驹儿。疼痛的腿脚,承载着酸痛而疲惫的身子,咬紧牙关,拖着步子,吃力地移向别人给的窝。屋里怎么有灯光?哦,天,果然是最坏的推想…
没办法,硬着头皮吧。轻轻叩门,没动静。加重叩门,没响动。不用掏钥匙,古老门锁也,无锁可开。也许,那人此刻不在里面,只是之前来过,忘了灭灯。不对,人不在,怎么反栓呢?难道以为她走了,不会来了,让别人住进来?也不对,就算住了别人,也会开门哪。管他呢,看个究竟再说。拔出匕首,往门缝插进拨门栓。“当啷”,匕首落地。刚开始拨,门突然洞开,差点向前扑倒。
被拽进门,迅即门关,双手腕被死死扣住,向两边顶压门上。背上的包袱也不知父亲塞了啥硬梆梆的,咯得生疼。被箍勒刺痛转胀痛的手腕,快要麻木了。
似乎感觉他死死盯着她,许久,许久,只听见他急重的呼吸声“怎么一句话没有,啊?怎么可以这么安静?你不觉得应当给个解释么?看你小小的身子,胆子却大大的。你说,有没有什么是你,不敢做、不能做的?”
他愤怒,他咆哮。虽然压低嗓门,却压不住凌厉,似乎恨不得撕碎了她。虽然没有仰视他的脸色,也能推想一定黑之欲滴。足有一米七八的他,让她尚未长全而最多一米五六的头脸部位,只能对着他的胸部。他要再靠近、靠紧一些,她就该窒息了。她无语,明面上是她错,一错再错,错得离谱…
“回答我!”他似急得要抓狂。
她说什么,她能够说什么,她能说都是为了你么?她什么也不能说。只剩,手痛、脚痛、背痛、心痛,更,无助…
实在站不住了。用内力让自己顺门滑下,让臀部着地。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骤集、盈满,一滴滴,珠串般掉落,继而形成细流,汩汩不断,无声无息…
哭吧,流吧,反正已经被知道是女孩了,那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早就想哭了,七八十个日日夜夜,已经想哭千百回…
坐下的她与站着的他,形成更大落差,终于松开了手。突然,他蹲下来“你怎么了?你哭了…哎呀,你的手,手怎么红紫了。是我弄的么,这手怎么这么不经抓呢…”
这下可以看见他的脸了。隔着迷蒙的泪光,仍然清晰摄收,一脸的沉痛与不安。
“我怎么搞的,我是昏了头了,完全忘了这是双小小的手。唉,我好象没怎么用力的呢,怎么会这样?”语气中充满了自责。
说罢,拿下她的包袱,伸手揽起她,横抱着站起来,轻轻放她靠背椅上道“坐着别动。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热水来,先敷一下。”快步出门而去。
奇怪,什么时候泪水停了?难道,他痛了,你就不痛了?邪门!
乖乖地坐着不动,也是动掸不得了吧。这下才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已经红紫。奇怪的是,似乎没那么疼了。啊啊,心理作用,良药啊。芍芬啊芍芬,前生后世加一起,也还脱不去“小女人”哪。都想有人哄,都巴望有人疼,呵呵…
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你放着,退下吧,去弄点吃的来,她一定饿了。”门外的对话声。
“知道了,王爷,小的这就给他弄来。”说罢一揖“小的告退。”
一盆水,一桶水,都冒着热气。
他关上门,一下掏出几条丝巾,浸到水里,弄干后,各敷两边手上,然后再弄一条“先洗把脸。”她伸手去接。“别动!我来。”
她推想,她的脸,一定成花猫了。一路粉尘,再佐以泪水,唉!
然后,把桶移她脚边,开始为她脱鞋袜。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她急了,推开他的手,丝巾掉地上。
“叫你别动。”他继续,重新敷上,再脱,动作有点笨拙。
惨了!她想。这下怎么办?
果然,他瞪大了眼睛,嘴角扭曲,发出“嘶——”的一声深吸,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站起来,转过身去,双手撑在台案上,低着头,不言语。
她看向自己的脚,的确更难看了。从脚背到脚板,已经没有完好的,哪怕一小片皮肤了。青的、紫的、绛红的、鲜红的,斑斑点点,五颜六色,经洁白的皮肤底色,衬托显现更加清晰的,金钱豹纹络般,组合。
唉,准备挨更猛烈的责骂吧,她想。不过,曾经有过什么,致使他如此降下他的尊贵,为她当服务生?那15首“渔父词”?不至于啊!
意外,只过一会儿,他就转过身来,无声蹲下,动手脱去另一只脚的鞋袜。而脸色,冷的要结冰了。
她怕了,真的害怕,不敢动弹丝毫。默默地看着他,任由他怎么弄。
“王爷,我煮来了自己擀的面片。”
他起身,开门,堵在门口“给我,你退下。你去休息吧,不用等着侍候,我没那么快。吴侍卫受了点伤,我要处理一下。”
“那叫医官来吧,不然就让小的来处理吧。从小到大,你哪干过这呀。”
“我叫你退下!你没听见吗?”他高声怒斥,恨不得掐死他似的。
“啪”的一声,蓝公公自罚一巴掌,并赶紧道“王爷息怒,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告退。”赶紧跌跌撞撞地走了。
把面放案上,继续为她的脚而忙碌。准确地走向药包,熟练地拿出药物。她知道,什么都被检查过了。
敷了药,包了脚,命令她吃了饭。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知道,要开始谈判了。
他泡了茶,放她面前,坐下道“现在可以说说了吧。”
她转女声道:“说什么?”她装出一脸无辜加茫然。
“竟然没什么可说?你以为我是白痴?你,可以不告而别,可以不知去向,可以一去五天,难道回来了,还不应当说说你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
“我凌晨走,大家都没有起床,没地方请假。我回汴梁家了,来回千余里,所以耽搁了几天。也知道这么的不大好,所以日夜兼程,速去速回。理由因为钱用完了,得回去取。不然没法交饭钱,总不能白吃白喝。就,这么简单。”一气呵成。
“你背书呢,早就编好了吧?康履回话了。他是及时宣旨,及时奉皇上口谕的。五月初三当天,就送你前来。到了渡口,你找理由不要他送了。他也觉得你说的在理,而且你家里有人相送,所以就依你了。他还又去过吴府,因为感觉行李这么少,有点不合常理,所以不放心,要去了解一下。可他在吴府见到了,堆得象山一样的嫁妆,据你母亲说是你压下,要家里以后再送,也不让更多的人送行。”他稍停,似要舒缓他的厉色与急躁。
俄顷,“结果是,你留下康履的缘由,他也只字没有。你可以消失两三个月,回来了也不见你的侍从。刚两天,实际不到一天,又失踪五天。你知道我这五天是怎么过的嘛…总算还知道应当回来。回来了,伤累伤…”声音越来越低缓,然语气依然蕴涵着强硬。道:“我之前就纳闷,为什么你的包袱里,基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药。什么外伤、风寒、虫叮、包扎的药品都有。你个奇怪的小女人,是你把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岂能不令别人莫名其妙。本来想明天再找你算账,可我今晚能睡得着吗?我不疯了就算是不错了——别再编,如实说。”一气成文,赶上进行曲了。
她露出最诚恳,最真挚,最柔和的神情,深深地,注视着他,好一会,道:“还是很简单,就一句话。”她悠悠地,不急不躁地,略加停顿又起:“为了一了看看山山水水的愿望。以为来了后就会不自由了,所以想先去了却这点心愿。其他种种,皆由此而派生而已。”
她微笑地看着他“所以君上,别想那么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徒增烦恼不值。如果君上能够既往不咎,好好的,好好的去休息,就能减轻在下的罪过感了。在下会,很知恩感恩的。”
他沉默了许久,深深叹口气,无奈地退让道“那你确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确定!”她不假思索,迅即回答。深情地凝视着他,佐以春日阳光般微笑,希望更多地抚平,他的诸多不良感受。她知道,他是不会相信她应付的理由的,只是不想太为难她,而给个台阶吧。
是位值得珍惜的男子,她会,好好珍惜。
默默对视了好一会,他起身走过来,抱起她,搁床上“你也好好休息,明早不要急着起床。我走了。”深凝她一眼,快步走出。
次日当差时间,她戎装佩剑,默默挺立节度使府衙大院,康王书房兼办公房门前。王爷还没来,无聊站着。不禁耳际回萦蓝珪的一席话。
今晨依然起得很早,清楚自己不能按他说的“不用急着起床”。早餐前就找上了蓝珪,递上一长长匣子“蓝公公,这是家里带来的一支上好人参,给公公补补身子。”
这支参,是父亲看她气血两亏,瘦了好多,心疼不已,吩咐给她温补体质。
“吴大人客气了,在下不能要。看得出吴大人身子虚弱,应当自个留着调养精气神。在下身子骨结实着呢。”倒很是诚恳。
她不由分说,硬是塞给了他。然后道“公公哪里话,蒙公公多有关照,一点心意而已。再说,昨晚因我而令公公受委屈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边说边关注着对方神情。
她知道,不代以“擦屁股”是不行的。他不敢怪王爷,却会对她暗生怨怼。
“吴大人无须挂怀,在下早已习惯了。再说,我不怪王爷,只怪自己不识时机,火上浇油。”
“哦,此话怎讲?”她好奇。
他瞄一眼匣子,道“大人是不知道,自从来到这里好几个月了,王爷就身边没有女人侍候。我提了多次,他也不搭理。你离开的前日,他突然吩咐在下,派人去康王府,接几个侍妾过来。可三天前人就来了,王爷倒好,闲置她们在各自的房里,自己却连日晚上住在你房里。对我说是她们几个都让他烦,吩咐我对她们说,他最近身子不好,不许前来叨扰。也担心她们未必听话,所以不能住自己房里。命我别让她们知道他晚上在哪,好生挡着。”又瞄了一眼手上的匣子,接着道:“王爷连日来都脾气不好,也不知为了啥事,或是谁招惹了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吴大人可得上心侍候,小心着点,可别象我一样火上浇油。好了,我得给王爷备早餐了。吴大人回屋等着,我会依然吩咐给大人送餐的,以后都送餐。王爷昨晚,也是这么吩咐的。”
“谢王爷,谢公公体恤,吴央先谢过。”说罢不忘鞠躬致谢,回到屋里。
知道了他昨晚没有夸张,没有胡扯。她是令他累积忿窒、牵挂、疑惑等等,以致情绪“综合症”厚蓄而迸发…
“唉哟,婉惠姐姐,你看看这个近身小侍卫,怎么王爷喜欢上童子军了?”
“也是嘿,月容妹妹不说,我还没注意。的确个子好小,这哪象个带刀侍卫,就算个摆设也不够格啊?”
沉浸于“走神”的她,没注意周围动静,居然几个人到了身边都无意识。许是王爷还没来,故而责任感没跟上。她目光微觑她们一眼,依然默默,更加岿然状。
“婉惠姐姐,你看他细皮嫩肉的,倒象个小娘们,哈哈哈…”
“是嘞,妹子,要是换上女装,谁会说他是个男孩子,呵呵呵…”
“来,你走过来点”,叫婉惠的向她勾勾手“让我们仔细看看。”
她不动。竟然走过来拉扯她,却拉不动丝毫“妹子你快来帮帮,看不出这小哥儿好象有点功力似的。”
果然一起上,还是纹丝不动。
叫月容的道“拉不动算了,就在这玩玩吧。”又转身对还站在原处的道“张家妹子,你怎么不过来啊,蛮好玩的,你快过来。”
“两位姐姐,可别妨碍公务,适可而止吧。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嗨,妹子放心吧,王爷八成还未起的吧,一时来不了。”说着又伸手欲摘她的佩剑“给我看看。”
她的祖传宝剑,剑鞘图案的确是精美的。她依然手握鞘把不松,任由侍妾月容怎么使劲。她可不能冒犯她们。知道大男人的女人是不容忽视的。但作为侍卫,剑不能离手,理所当然。
两个人一起用力扯,都不能移动点滴。
“你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我们是谁。只是拿你剑看看,怎么敢不松手”说罢又使劲,依然扯不动。
“拍、拍”两声,顿感双颊火辣辣的。见月容动手,婉惠也不甘落后,一连踹她几脚…
她不动声色,依然昂然挺立!
“两位姐姐,快住手!”说着疾步走过来。紧接着,后面传来急重的脚步声。随即接连四下“拍、拍、拍、拍”声。
“谁让你们来此撒野的!不是说了你们不能到前院来吗?怎么又来啦?”
这时,陆续围来不少人,蓝珪也疾步赶来。
月容捂着脸,委屈道“王爷打我,竟然为个小侍卫打我,还当众?这里又不是王爷府,怎么还讲求这么多规矩?我…呜呜呜…我不想活了…”
“那你就去死吧,刀也有,绳也有,请便!”
哭声嘎然而止,几个都惊恐地望着狂暴的他,大气不敢出。
又咆哮蓝公公“蓝珪,立即把她们都给我送走!”高分贝声道。
她赶紧单膝跪地,抱拳施礼于其面前:“王爷息怒。不是夫人们的错,不怪她们。她们只是想看看在下的剑而已。因为在下正当值,故而未从。是在下太死板,太死守将士所持之兵,岂能离手的基本原则。其实,也可变通处之。万祈王爷给在下一次薄面,请留下她们,就等同宽宥在下罪过。若能如此,在下愿领任何处罚,万望王爷成全。”
他伸手扶起她,深视一眼。转对着他的几个女人道:“本王念吴骑尉替你们求情的份上,暂且饶过你们。还不快滚?!”又对其他人“还有你们,看什么看,都快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女子赶紧快移莲步,唯恐溜之不及。
其他人,无不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