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湖男儿(1 / 1)

情人箭 古龙 10161 字 4个月前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你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获,去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的很,渔人赶过早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那艘乌蓬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是有人出头来替他说话。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饶那几个老儿奸滑,也再找不到了,只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户方辛了。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声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走!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只有她和姓展的…方逸道:就只她,我们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敌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楞小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他探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以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波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打开阴暗的底舱,又将船荡到湖滨。

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萧飞雨见了有船荡来,更是欢喜,拖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飞,片刻已汤入湖去。

入湖已深,萧飞雨方自松了口气,以为已脱离了险境,她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便在她的脚下。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官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心里不高兴,是么?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力将我拉走。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你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只因世上有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只不过是个呆子。展梦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也冷冷道:我只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不…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家人多事。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地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仇么?能见人么?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去学它!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只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但你知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好,难道对不起你?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只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雄?他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

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繁复!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那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才露出一点笑容。

只听力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武了。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问的一把斧头,就要将船底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作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个如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了。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

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里吹些上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落…方逸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只听舱板上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的入口处,方辛父子心里一跳然后,又听到萧飞雨道:你要做什么?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开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只听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睡。方逸恨恨骂道:丫头,跟他一齐睡好了,假什么正经。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了。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人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致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当地一响。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拦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只癞皮猫。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了她的嘴。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只具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看怎样?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经历阅深,已非昔比,此刻厉叱道:闪开,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萧飞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开,我就…突听底舱中轰然一响,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开了她,展梦白掀开舱板,目光扫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搜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大惊之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开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舱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侬害煞我哉。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谁?船娘乾嚎道:是认得侬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要紧。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只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子更大,她一脚踢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雨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叫他赔船…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桌,本来还可浮起,那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彷佛有人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只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跳下水去。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船娘道:客人?阿拉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他…他…你没有救他?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乾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还会出事么?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萧飞雨气力朱复,全身虚软,心口作呕,挣了一挣,竟未挥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这些渔人那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仔是侬个先生…萧飞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子。

萧飞雨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了,叫他赔船!话声未了,突然一个斗跌在船板上,竟晕倒了。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便只得拖着展梦白逃走,那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那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那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倒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晕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嘈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水,灌下姜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的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有救起来?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你。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急。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姆指:好汉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失了的人是什么样子?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在身的这条大船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来了。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救你。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复,这些渔女那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的直沉了下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的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那些渔人虽然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那船娘面色灰白,噗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来!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祝祷,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王爷的供。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离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性,还敢下水救人。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郝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就情不自禁的…大鲨鱼一翘大姆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帐!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有英雄?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夜再保佑我们。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却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奇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毒打他们一顿。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了算了。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那知她说话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彷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了。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了。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间的好人极少,那知草莽间尽多豪杰。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光闪闪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这…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强着塞到她手里,船眩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儿,彼此心照。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不冤枉。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变故?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彷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十分沉重。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悍。

风声吹拂,水声汤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力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难得很了!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到了,我且唤你。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话一句,当下大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寝,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四下轩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采声不绝,狂呼不绝,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枪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那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扩高亢的声音大喝道:

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乾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吧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潮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彷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住船弦,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