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英拳风虎虎,大怒喝道:西门狮,我已给你面子,走出镖局,你还要多事么?说话之间,撇开西门狮,冲到展梦白身前,展梦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闪身避过他一招。
西门狮怒喝一声,突听身后叮地一声,西门狐手持双笔,已来到他身后,冷冷道:
大哥,你还是莫管闲事的好!展梦白这淫贼…西门狮喝道:放屁,你才是淫贼!一脚踢向李冠英,一拳击向西门狐!
西门狐道:你定要多事,小弟只得无礼了!左笔点向展梦白,右笔玷向西门狮的脉门。
刹那之间,四人竟斗在一起,混战起来,镖局里出来的人,楞然立在门口,却不知帮谁是好。
街头突地蹄声大起,一辆八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在滚滚尘烟中飞驰而来,后面一连串也跟着八匹健马,车辕上却跨着一个劲装大汉,赶车的见了在街小混战的四人,不但不将车势放缓,反而呼哨一声,别地一鞭,横击在前面匹马的马背上。
马车奔行更急,有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在镖局门口的汉子,齐声惊呼道:赶车的,你瞎了眼么?此刻李冠英、西门狐两人,已居下风,西门狐只见展梦白一拳击来,拳势刚烈,势不可当,方待转身避过,马车已飞驰而至,他大惊之下,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赶车的怒骂道:你找死么?一鞭挥击而来。
西门狐回手一笔,笔身卷住了鞭梢,车马飞驰不停,转瞬间已冲出丈余,西门狮、展梦白,齐地怒叱一声,飞掠而去,镖局中的镖师、镖伙,也抢步下了石阶,健马一阵长嘶,长街上立时大乱,西门狐暴喝一声,将那赶车的拉下座来,赶车的撒手甩,在地上连滚数滚,西门狮却嗖地跃上车座,一把抄住了绳,展梦白五指如钩,紧紧抓住了车辕。
八匹健马,仰首一阵长嘶,马车霎然刹住,跨在车辕上的大汉,怒喝一声:找死!甩手一掌,切向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方待反腕抓去,那知这大汉目光瞧了展梦白一眼,掌势突地停顿,失声道:原来是你!展梦白凝睛一望,亦自诧声道:是你!两人一齐呆在当地,原来这大汉竟是方巨木!
马车后八匹健马上,各自坐着一个勤装大汉,此刻有的已跃下马鞍,与镖师动起手来,有的仍端坐在马上,手挥长鞭,将镖伙乱打得叫苦连天,那赶车的却已跌得鼻青脸肿,在地上爬不起来。
西门狮奋力挽住了马车,嗖地跃下车座,怒喝道:是那里来的狂奴,敢在红狮镖局前撒野!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轻叱一声,车门大开,一个身穿锦缎长衫,腰扎一条火红丝条的玉面少年,一脚踏着车座,斜斜倚着车门,他双手衣袖,高高挽起,左手食指,戴着一枚发亮的翠玉斑指,右手之中,却拿着一管长过三尺的翡翠烟管,双目有如明星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那八条勤装大汉,一见这锦衣少年,齐地垂首肃立,不敢再动,镖局中的弟兄见了这锦衣少年,亦是眼前一亮,楞在当地!
只见这锦衣少年伸手一指,那长长的翡翠烟管,几乎指到西门狮的面前,道:是你把咱家的马车拦住的么?西门狮气往上冲,挺胸道:不错,你要怎样?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好,这人倒还有些胆气。伸手一撩衣襟,一步跨下了车辕,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
此人神情装束,在华丽中混杂着狂放不羁,既似骚人墨客,又似纨裤子弟,但说起话来,话声却娇柔有如女子,一双明亮的眼波,在刚强之中,也带着些女子的妩媚之意,走过展梦白时,双眉微微一皱,道:快生将手拿开,不要弄脏了我的车子。展梦白双眉一挑,锦衣少年却已霍然转过身去,朗声道:方巨木,你认得这些人么?方巨木垂手道:小人只认得这位…
他随手一指展梦白,锦衣少年截口道:他的手拿开了么?方巨木道:这位便是三夫人的…
锦衣少年噢了一声,似乎也甚是惊奇,回身上下打量了展梦白几眼,道:奇怪奇怪,三阿姨那样爱乾净,你为什么这样脏?展梦白怒道:我的事与你无…
锦衣少年大声道:方巨木,找两件衣服给他,回头咱家还有事问他!他似乎永远不愿听人将话说完,每次总是只要别人说话一半,他使截口打断,西门狮见他竟似与展梦白是亲戚,心中不禁大奇,却将满腔怒火抑制下去,沉声道:在下西门狮,乃——锦衣少年一挥烟管,道:你不要说了,咱家方才本想叫你们叩头为礼,既然他是三阿姨的儿子,你们也连着占了便宜。回首道:让出一匹马来给他,立刻动身了。他说话又急又快,根本不给别人说话机会,彷佛将别人都看成他的奴才一般,西门狮浓眉一扬,沉声道:我方才本想叫你叩头陪礼,但你既是展性兄的相识,咱家只好让你占些便宜。锦衣少年扬眉道:你说什么?
西门狮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说的便是什么!锦衣少年双眉微微一皱,掌中的翠玉灯管,突地出一片碧光,有如天神倒挂一般,向西门狮当头卷下。
西门狮一惊撤身,连退数步,锦衣少年哈哈笑道:你胆气虽然不错,但武功却太差了,我这一招里故意露出四处破绽,你只要看出一处,便可立在当地毋庸动弹,这样的武功,还想和咱家动手么?回转身去,再也不望西门狮一眼,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笑道:快骑上马,随我走吧。话犹未了,李冠英已大喝一声,扑了过来,喝道:等我打杀了他,你再带走他的首!锦衣少年道:你武功难道比那红脸还要高么?李冠英厉声道:这姓展的与我仇深知海,你武功便是比我高十倍,我也要和他拚了!锦衣衣少年仰天笑道:好愚蠢的人,你武功若比咱家差了十倍,还有什么好拚的!手腕一振,翠玉烟管又自出一片碧光,李冠英只见这一片碧光中果有几点破绽,双足钉定,闷哼一声,五指箕张,向烟管抓了过去,锦衣少年大笑道:蠢才,你上当了!笑声中手腕一反,那亮银的烟斗便已敲在李冠英左肩肩井穴上,李冠英木立当地,竟已不能动弹。
锦衣少年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可解,你还是乖乖站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谁若要妄解穴道,引起他的内伤却莫怪咱家未曾言明在先。左脚跨上车辕,突又回首道:你怎地还不上马?展梦白道:你要我上马随你走么?
锦衣少年道:不错,等你换件乾净衣衫,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右脚也跨上了车辕。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嫌我脏,我都还嫌你脏哩,你若是有话问我,先脱下衣服让我嗅嗅你身上可有臭气?他见了这少年如此狂傲,满心怒气,不可宣,言语也刻薄起来。
方巨木颜色大变,惶声道:展公子,二宫主对你一番好意,你怎可对地无礼?展梦白笑声一顿,诧道:宫主?她…她是个女子?众人心中亦是满心惊诧,江湖中以旱烟作为打穴武器的高手虽不少,但其中那有一人会是女子,只听方巨木沉声道:正是!众人目光一齐向这二宫主望了过去,那知她却大笑道:咱家本不相信你会是三阿姨的儿子,但见了你这脾气,却当真和三阿姨毫无二致,来来来,咱家倒要让你嗅嗅身上可有臭气?展梦白呆了一呆,面颊不禁微微红了起来,二宫主笑道:你若是不敢来嗅,便乖乖跟我走吧,再要推三赖四,便不是大丈夫了!展梦白几曾见过这样万事俱不在乎的女子,一时反倒怔住了。
西门狮亦是满心惊诧,这老江湖已看出展梦白与这女子关系非比寻常,当下心念数转,道:展性兄,我若寻着那孩子便留下她来,在这里等你。与他同行的镖师生怕又生变故,连忙道:正是正是,展公子你只管放心随…随这位宫主谈话去好了!展梦白怔了半晌,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一匹空马,李冠英双目圆睁,满头大汗,却无法动弹一下。
西门狐见了这女子的武功,那里还敢多口,只见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赶车的早已揉着腰爬上车座,此刻马鞭一挥,赶车上路,口中却暗暗骂道:保镖的奴才,果然没有一个好人。展梦白在马上微一抱拳,烟尘大起,车马又复启行,只听马嘶声不绝于耳,车马已转出长街。
西门狐在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妖精!一把抱起李冠英,便要向镖局内走去。
西门狮面色一沉,厉声道:我与你恩义早已断绝,你再踏上这石阶一步,我便打杀了你!西门狐回望一眼,只见四下镖师,眼中都有厌恶之色,冷笑道:走就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是了。西门狮怒叱一声:滚!挥拳击去。
西门狐连退几步,转身便走,口中犹自冷笑道:别人一招中四处破绽俱未看出,只会对着自己弟弟发威,又算什么…突地见到西门狮踏上一步,再也不敢多话,如飞奔出街头。
这条街甚是僻静,但一转出去,市面便颇为繁盛,西门狐手里抱着李冠英,口里叹着气道:李兄,你看看,亲生兄弟都是这种样子,小弟对你却又是怎样?你我若不是生死与共的交情,小弟又怎会为你受这些闲气,只望你日后…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客栈走了进去,说到这里,突见客栈中走出一个满面忧郁的青衫老人,赫然竟是杜云天,语声不禁立刻为之一顿,杜云天见着他两人面容亦为之一变,怒叱道:过来!西门狐虽然不知孙玉佛将奸夫赖在他身上之事,毕竟做贼心虚,心胆俱寒,生怕逃得不快,一把放下李冠英,嗖地掠出门外,便撇下他口里方才还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溜之乎也。
杜云天赶到门口,只见街上万头耸动,那里还有西门狐的影子,光天化日,他自然不便追赶,回身看了李冠英一眼,冷笑道:愚才,你将奸夫视作好友,却无端冤枉了别人,若不是看在你气已受得够了,老夫怎能饶你?说话之间,飞起一脚,向李冠英踢去。
他这一脚本待要解开李冠英的穴道,却不知李冠英所中的乃是帝王谷之独门手法,李冠英身子不能动弹,心里却清清楚楚,听到杜云天这一番说话,当真是又惊又怒,忖道:蠢才蠢才…难道我当真是个蠢才么?突觉全身一震,气血反流,当场晕厥过去。
杜云天一脚踢出,李冠英仍是动也不动,心中不觉大奇,怒叱道:你在装死不成?叱声未了,突见一个店伙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着道:不好了,老爷子的那位千金,一脚踢开了门,上房飞了。杜云天心头一惊,蹂足道:她…她…口里一个字未曾说出,人都已奔入后院,要知杜鹃神智仍未清醒,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当真是太过危险。
李冠英晕倒在地,久久不醒,店里的掌柜伙计,一个个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掌柜的道:此人若是死在这里,如何是好?店伙道:不如将他扛出去,随便往那里一送,反正…话未说完,掌柜的已连声称好,立刻命两个店伙将他抬起,那知店门外突地走入一个绝色少女,眼波一转,道:你们在做什么?店伙心虚,不能答话,那少女瞧了李冠英几眼,轻轻一探他脉息,面色一沉,道:快将他送入房里。店伙道:但…但…
那少女沉声道:他人还未死,你们便想私埋人口么?店中见她年纪轻轻,但服装华丽,气度不凡,那里还再敬违背,只得将李冠英送入了上房。
过了两个时辰,李冠英穴道自解,人也缓缓醒来,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但他却再未想到梦醒时身旁竟坐着一个绝色少女,大惊之下,凝睛一望,只觉她面貌甚是熟悉,仔细一想,赫然竟是出鞘刀吴七那日送到秦瘦翁那里去的爱妾,不禁失声道:吴夫人,你竟会到了这里?绝色少女微微一呆,展颜笑道:你认得我么?李冠英惶声道:吴老前辈在那里?
绝色少女道:他在那里,与我何关?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那老匹夫的名字。李冠英大奇道:吴夫人,你…你…
绝色少女道:我名叫孟如丝,谁是那老匹夫的夫人?端起一杯热茶,送到李冠英口边。
李冠英那日见到出鞘刀吴七对她那般关切,简直爱如性命,想不到她对出鞘刀欲如此轻侮,当下心念一转,便想起了自己与陈倩如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念一生,不禁与出鞘刀大起敌忾之心,伸手一堆杯子,怒道:男女授受不规,姑娘请站远些。孟如丝呆了一呆,突又展颜笑道:你内伤方愈,生不得气的。她面如莹玉,眼波如水,此刻展颜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若是别人与她对面而坐,见了她如此笑容,那里还能控制心神。
但李冠英见了她如此笑容,想到自己淫荡的妻子,心里更是怒火上涌,大怒喝道:出去出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费心,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下床赶你了!语声严厉,丝毫不留情面。
那知孟如丝媚笑更甜,道:你先喝了这杯茶再说!伸手一挣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的玉腕。
她出手相救李冠英,本是一时侧隐之心,但李冠英此刻如此神情,竟丝毫不为她美色所动,却使她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她从来被出鞘刀娇宠惯了,以为世上男子,都是见了美色便要摇尾乞怜的动物,出鞘刀对她越好,她心里越是厌恶,此刻李冠英对她侮辱怒骂,却反使她芳心荡漾。
只见她一手去揽李冠英的脖子,一手将茶碗送了过去,那知李冠英突地挣扎坐起,推开茶碗,怒骂道:吴老前辈那般英雄,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这种样子若是被他见了,你还有脸做人么?孟如丝道:他见了又怎样?他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爷爷,我不偷偷跑出来,难道还要跟他一辈子!李冠英一听她竟也是个私奔而出的女子,怒火更大,戳指骂道:你…你…无耻!无耻!孟如丝笑道:你骂我么?
李冠英道:我自是骂你,不骂你难道是骂狗么?孟如丝道:再骂几句…唉!我一辈子都没有人骂我,心里总在想被人骂骂该有多好。李冠英几乎气得又晕过去,只听孟如丝轻轻道:你受了伤,又是孤孤单单一人,让我陪着你,替你解除寂寞,服侍你的伤势,有什么不好,难道是我生得太魏了,配不上你?李冠英含恨忖道:别人污辱了我的妻子,我为何不能还报别人?一念至此,狞笑道:你当真愿意跟着我?孟如丝具他满面怒容,目光凛凛,当真满身俱是男子气,与出鞘刀的温柔体贴相比,又是一番风味,立刻轻轻点了点头,李冠英道:你这样的贱人,见得多了,你若要跟我,我时时刻刻都要骂你,随时随地可以将你甩掉,但你却不能骗我一句,否则你此刻便快滚出去|孟如丝媚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要好好地服侍你…李冠英骂的越凶,她却越觉得这种男子粗犷的味道迷人,果然将李冠英服侍得无微不至,李冠英终日骂不绝口,呼来此去,直将他在陈倩如身上所受的怨气,全都发到这淫贱却更愚昧的女子身上。
要知世上淫荡的女子,若非最最奸狡,便是最最愚昧,聪明的男子永远都不该将此点忘记。
车马飞奔,八条大汉,合乘六骑,方巨木也骑上了马,与展梦白并辔飞驰,一面悄声道:展公子,那日在…他一心想打听千锋剑的下落,那知展梦白只是冷哼一声闭口不语。
方巨木讨了无趣,强笑搭讪道:只奇怪我家粉侯自那日之后,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幸好我寻着宫主,否则真说不定要在江湖上流落了。展梦白仍是闭口不语,方巨木无可奈何,自也不能再说。
车马出城,奔行更急,彷佛要赶路似的,展梦白有些奇怪,本想问方巨木可是有急事赶路,但自己方才已将方巨木碰了回去,此刻自也不便问他,只见两旁树木倒飞,地势渐渐空旷,日色却渐渐偏西,竟已过了向午时分,他饥肠辘辘,渐觉不耐。
突地迎面一阵清风吹来,抬眼望处,前面一片天水相接,竟已到了烟水苍茫的太湖,遥望湖上风帆点点,白帆碧波,相映成趣,只可惜展梦白心事重重,那有心去领略这天然景致。
车马又绕湖奔了半晌,那二宫主方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指点了两句方向,便道:
停下,到了。
展梦白只见前面林木青碧,竟是一片桑园,繁密的桑林中,不时有许多身材窈窕的采桑女子,出入谈笑。
江南少女,本多佳丽,但这些采桑女子,却更是出色,那二宫主下了马车,深深吸了口气,道:想必就是这里了!回首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展梦白两眼望天,有如未闻。
方巨木垂首道:展公子的台甫彷佛是上梦下白。二宫主笑道:展梦白…哈哈,你做梦时难道常常梦见李白么?这名字倒有趣的很。展梦白突地大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却狠狠望向方巨木。
二宫主大笑道:不用他说,咱家自己告诉你,咱家便是萧飞雨,你可要记清楚了。展梦白冷冷道:雨也会飞的么,嘿嘿,有趣的很。萧飞雨笑道:有趣的很,有趣的很,只是你这身打扮,去见我的朋友,就无趣的很了。展梦白道:谁要去见你的朋友?你若有话问我,只管快问,若是无话问我,我便要告辞了。萧飞雨道:你既是我三阿姨的儿子,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怎么能让你穷成这种样子,岂非丢了三阿姨的人?展梦白道:你要说的便是这句话么?一跃下马,冷笑道:告辞了!微一抱拳,便要走了。
萧飞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乾乾脆脆,说话更该如白染皂。既不敢过来嗅我,便该乖乖地跟着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难道是怕我么?这样的男子汉,却连咱家都不如了!展梦白冷冷一笑,道:像阁下这样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见的很。脚步却终于停了下来。
萧飞雨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见的人,否则岂非无趣的很,快换了衣服,随咱家去见个朋友,咱家到了江南,只不过结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说不定我还要替你——展梦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话输了给你,只得等你说完才走,但你问的话我是否回答,可就不定,你若要我事事听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辞了。言语之间,桑林中已嬉笑着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头,青衫窄袖,其中只有个身材高挑的云鬓少女,却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罗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围在中间,有如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萧飞雨目光转动,大喜呼道:柳家妹子…那云鬓少女却已轻烟般婀娜奔了过来,娇笑道:萧姐姐你真的来了,我真高兴死了…萧飞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难道还会骗你,让你白等?那少女嗯了一声,扭动腰肢,娇笑着不依道:还说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了。展梦白见这少女眼波横飞,轻嗔娇笑,举手投足间,媚态入骨,彷佛弱不胜衣,不知万事俱不在乎,比男子还要狂放的萧飞雨,怎会与这样的女子结为知交,看来上天造人,的确奇妙的很。
那少女不住娇笑,不住轻语,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腻在萧飞雨身上,有如怀春少妇见到情郎一般。
萧飞雨笑骂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那少女又嗯了一声,道:不来了!纤手轻轻一打萧飞雨的肩头,扭腰退了两步,忽地见到展梦白,双眉一皱,远远走了开去。
展梦白根本未将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萧飞雨却大笑道:
你也嫌他…哈哈,此人虽然不修边幅,说来却可算我表哥哩!云鬓少女神色微微一变,道:噢,你表哥?…萧飞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见到男人就皱眉头,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亲热,难道想做老处女么?云鬓少女伸出手指,轻划面颊,笑啐道:羞不羞,听你,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呢?你见到男孩子就…就亲热是不是?柳腰轻折,以手掩面,曲着身子,咯咯娇笑不住。
萧飞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向展梦白招手笑道:
她讨厌我们男人,我们就偏要在这里住她几天,柳淡烟,你敢不招呼我们?我就…就吃了你。云指少女柳淡烟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给你吃。一个身子又向萧飞雨腻了过去。
笑语之间,已走入桑林,一条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红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尽,前面突地现出一片花丛,万紫千红,竞相吐艳,香涛花海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红墙绿瓦,青竹为篱,柳淡烟轻唤一声,两个明眸善睐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开了篱门,憨笑迎人。
萧飞雨拍掌笑道:小丫头,你倒真会享福。柳淡烟道:地方若是太俗,还敢请你这位千金公主来么?拉着萧飞雨的腕子,随在那粉衣小鬟身后,穿过一条雕花曲廊,栏杆外桃花正艳,香气醉人,桃花尽头,忽地又见一角飞檐,一道月牙门上,不知是谁写了:花问小四字,笔迹艳丽,亦有如桃花。
花问小里,更是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展梦白褛衣乱发,徜徉其间,神情仍是十分轩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宫内院,也不会自惭形秽,方巨木衣着虽然甚是华丽,反倒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转瞬间柳淡烟便令开了一席精肴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鬓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半个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烟不住与萧飞雨谈笑,对展梦白十分冷落,展梦白只觉这少女忸怩作态,更是看也看不她一眼,只管开怀饮酒,他酒量本豪,那知萧飞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杯乾,面不改色。
展梦白暗叹道:只可惜她是个女子,不然说不定倒可与我结为好友。忽见厅后转出几个手捧丝竹乐器的少女,丁冬一声,奏起乐曲,又转出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来。
曼舞轻歌,肴佳酒美,展梦白薄酒微醉,豪气顿生,夺了一具瑶琴,挥手而奏,他本极风流倜傥,丝竹弹唱,琴棋书昼,无有不通,这一曲瑶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鬓,俱都如痴如醉。
萧飞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风雅的很?自也夺过一具琵琶奏了起来,双音合鸣,声如天籁,柳淡烟眉问的不愉之色却更浓重。
当夜柳淡烟便将这花问小让给萧飞雨睡了,看在萧飞雨面上,她也为展梦白收拾出一间小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展梦白薄酒渐醒,万念俱来,隐约朦胧间,突听床边轻轻一笑,展梦白霍然坐起,只见萧飞雨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当你又烂醉如泥,那知你竟还未睡。展梦白道:夜深人静,你来作什?
萧飞雨大笑道:夜深人静,才好说话,你只要莫将我看作夜奔的红拂,而看作闯室的虬髯便是了。展梦白只见她一袭青衫,大辫盘顶,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人间奇女。想到自己方才错疑了她,心里反不觉有些惭愧,一跃下床,揖手道:坐下说话。萧飞雨正色道:我只来问你,我三阿姨那里去了?展梦白诧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说出,那知萧飞雨竟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只怕已不会回谷去了,但她若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难受的很,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技绝古今,但就是这情之一字,还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将三阿姨的去处告诉我,我…展梦白突地轩眉怒道:你爹爹难受,我爹爹又当如何?你们萧家的人,做事难道从不想想别人的么?萧飞雨楞了一楞,展梦白道:我言已尽此,你可以出去了。萧飞雨突也怒道:你当真不说么?
展梦白怒道:请出去!
萧飞雨双眉一扬,道:你不怕死么?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来威胁展某,却是找错人了!萧飞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话声未了,已举手攻出三招,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却已将展梦白退路一齐封死!展梦白脚跟一垫,嗖地跃上床,左足乘势一足踢去。
萧飞雨冷笑道:这样的武功,…话声未了,展梦白突地双足齐飞,一齐踢了过来,虽然全身空门大露,但攻势却是凌厉已极。
萧飞雨出身名门,武功虽然精深博奥,但这种不要命的招式却很少见到,当下只得退步避开此招。
那知展梦白一跃下床,拳风虎虎,竟着着抢攻而来,他招式虽不甚精妙,但气势却是雄豪已极,这一路拳使得大开大阖,毫无顾忌,直将房中几上的瓶盖杯烛,都震得碎碎落了一地,幸好星月满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萧飞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会的只是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此人倒当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世上这种人只怕已不多了。当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展梦白道: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来?萧飞雨一怔,展梦白道:这里地方太小,要拚命就出去!萧飞雨冷笑道:谁和你拚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拧,人却已掠出窗外。
展梦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树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无论谁死,死在这里总痛快的多!双拳一震,便待攻上。
那知萧飞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梦白道:迟早都是一样,还等什么?
萧飞雨道:以你这样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学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展梦白心头一动,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叹息一声,萧飞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姨一齐回谷,我爹爹必定会将…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学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学成绝技的机会,你威迫不成,想来利诱,却也找错人了!他生性倔强,又恨人提起他母亲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不肯说出萧三夫人已死。
萧飞雨怒道:不识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梦白肩头。
展梦白大喝道:谁是奴才?
不避不闪,双拳并出,萧飞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来了!身子一侧,掌锋直扫展梦白脉门。
那知她一招还未递满,展梦白已闷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桃花丛中,人影一闪,柳淡烟婀娜走了过来。
萧飞雨道:是你…
柳淡烟道:妹子怕他沾污了姐姐的手,只好以一段树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对付这种人,也只有…萧飞雨面色微变,截口道:解开她的穴道来!柳淡烟一怔,道:我…我错了么?
神情娇弱,语声凄楚,萧飞雨又觉不忍,叹道:无论怎样,你也不该暗算别人的呀!柳淡烟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敌手,妹子这样做,只不过省了姐姐你一些气力而已,怎能说是暗算?萧飞雨正色道:两人交手,胜负姑且不论,但却要打得公正…话声未了,突听一缕悠扬的歌声自桃花深处传来,繁星满天,夜风中弥漫着香气,这歌声却又是那么温柔,萧飞雨语声一顿,竟不觉呆呆地听了半晌,幽幽叹道:想不到你的婢子也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柳淡烟道:这不像是婢子们唱的。
萧飞雨微微一怔,只听那歌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彷佛是慈母安慰爱子,又彷佛少女在呼唤恋人。
萧飞雨竟听得嘛了,眉宇间不觉泛起了女性的温柔,缓缓道:不管是谁唱的,都该请此人进来。柳淡烟笑道:妹子爱的就是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姊姊你不说,我也要请他进来的。只听歌声终于悠然而住,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好孩子,这只歌好听么?你看,星星这么亮,桃花这么美,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了…么?说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来。
萧飞雨道:傻东西,人生既然愉快,还哭什么?一面说话,自己眼角却也已有了晶莹的泪珠。
有些人在悲伤时不会落泪,在遇着最美的事却不禁要流下泪来,她不愿眼泪被人看见,轻轻转头来,只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缓步而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十二、二岁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样,但她的哭声却有如夜半令人听来肠断的春雨。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大声道:这位妹子,你过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让咱家替你做主。那少女眼波一转,痴痴地走了过来,那孩子却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梦白方才听到那歌声人语,心中已不禁一动,此刻眼角一扫,瞥见了她的倩影,更是心头大震,只听柳淡烟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为什么还要出来,不怕着了凉么?那少女伸手一抹眼,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轻轻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里,全无一丝光采,脸色更是异常的苍白。
萧飞雨目光转处,惊道:好孩子,你受了伤么?话声未了,却见这孩子惊呼一声,挣扎着扑下地来,踉跄奔到展梦白身前,扑地跪倒,颤声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样了?原来这孩子竟是宫伶伶,而那语声甜美,歌声温柔的少女却是杜鹃。
展梦白睁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宫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立刻小手一拍,为他解开,但是她重伤未愈,骤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来,展梦白心痛如绞,一把将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声不响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杜鹃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咯咯嘛笑起来,伸手指着展梦白,痴笑道:你!是你原来是你…笑声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又道:你抢去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把我的孩子抢去么?萧飞雨本是满面惊诧,此刻却勃然怒道:好呀!展梦白,我本当你是条男子汉,那知你却是个负心的薄情人,把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害成这付样子,你说,你该怎么办,你说呀!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姊姊替你作主,告诉姊姊,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的?杜鹃也不答话,却哭个不住,萧飞雨更是大怒,戮指道:姓展的,你还是人么?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好好待她?展梦白又急又怒,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声道:孩子这么大了,与我何干…萧飞雨厉声道:还说无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动了真怒,这一掌满蓄真力。
柳淡烟冷笑道: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宫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梦白脖子,竟以她重伤未愈的娇弱身躯,去代展梦白受这一招。
萧飞雨掌势不住,直拍过去,展梦白嘶声道:你…你敢…那知萧飞雨这一掌到了宫伶伶身上,已全无劲力,变成轻轻一拍,叹道:好孩子,你爸爸没有良心,还要他做什么?宫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萧飞雨呆了一呆,突听身后风声尖锐,杜鹃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打死你!双掌翻飞,急攻而至,缤纷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强劲的掌风,震得桃花也瓣瓣飞落。
这一来却使得萧飞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鹃的武功却非同小可,竟将她逼得连退数步。
萧飞雨怒道:我见你被他遗弃,才…
杜鹃道:谁被他遗弃,你才被他遗弃了呢?萧飞雨怒道:放屁!一掌回击过去!
展梦白虽然满腔怒火,满腹心事,此刻却也不禁暗暗好笑,当下大喝道:萧姑娘住手!杜鹃道:没关系,让她打死我好了,今生今世,你不会爱我,来生你难道还不爱我么?宫伶伶又挣扎着下地,道:姑姑,我…来…帮你…身子却已倒在地上。
萧飞雨出手两招,心里也渐渐分清这是怎么回事,道:住手!杜鹃道:谁住手,你打死好了。
萧飞雨更是哭笑不得,道:谁要打你!
杜鹃道:你打他就是打我!
此刻方巨木等人俱已惊动而出,见了这等情况,人人俱是大为惊奇,展梦白顾着宫伶伶,已无暇去管别人,但宫伶伶一见方巨木,却又不禁大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将我爹爹骗去那里的!方巨木见了宫伶伶,面色亦不禁一变,道:宫姑娘…你…你爷爷呢?脚下情不自禁,连退数步。
宫伶伶放声大哭道:我爷爷被你们骗走了,你还要问我,还我爷爷来,还我爷爷来…喊声悲切凄惨,萧飞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却又偏偏被杜鹃不要命地缠住,她不能真个出手,只能连声怒喝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又道:方巨木,这孩子的爷爷被谁骗了?方巨木楞在当地,作声不得,桃花林中,当真是乱成一团,桃花狼籍满地,柳淡烟心中暗叹倒霉,却地无可奈何。
另听宫伶伶哭声渐弱,原来她竟又伏在展梦白肩上晕了过去,展梦白惊怒交集,暴喝一声:住手!这一声大喝,有如霹雳一般,杜鹃一怔,果然停住身子,却又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萧飞雨嫂地掠到方巨木身前,厉声道:谁骗了这孩子的爷爷?方巨木道:是…是…
萧飞雨反手一掌,打了方巨木个耳刮子,道:快说!方巨木道:是…是花大爷!
萧飞雨一怔,道:花飞?这孩子的爷爷是谁?花飞为何要骗他?又将他骗到那里去了?方巨木期期艾艾,展梦白大声道:他爷爷便是千锋剑宫锦弼,他老人家已被花飞害死了!众人心头俱都一震,要知千锋剑宫锦弼在武林中声名非同小可,萧飞雨顿足道:
这…这是真的么?
突地桃花林外又响起一声暴喝,竟比展梦白方才的喝声还要强猛十倍,众人耳鼓一震,有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直震得桃花又自缤纷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