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恨满长天(1 / 1)

情人箭 古龙 15293 字 4个月前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于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你。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泪珠。

秦瘦弱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陪礼,是要叩三个头的。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愤,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那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头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知死,只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材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不早已碎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突地转身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着随他走了下去,霎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汤向芦花深处。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上并插着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千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缘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拥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钜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摺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艳羡的金玉双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木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乾咳一声,轻轻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知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陈倩知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只怕还来得及。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它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乾…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乾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救,只可惜…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教的了。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他频频领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作人么?吕长乐乾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事情,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西门孤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那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无礼?吕长乐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凉,贺加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郁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以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飘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彷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了。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的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膀跟着抬了一腿,只声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地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首体,你好生看护着。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身,是非动不可的!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秦瘦翁绅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响,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回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它的绮思,回胖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回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它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回廊,材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另听回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手摇摺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丁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恨。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性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防护…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穷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的多。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的很。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响,仍不见林软红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材软红俯首沉吟半响,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吕长乐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切负担的。他笑声一顿,忽然敛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回廊这边笑声方去,回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

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俺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领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三杯白酒,一杯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乾软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肴,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的几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蹼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

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彷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展梦白乾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的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胡言乱语。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彷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倒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那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那知展梦自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非做梦?这冰冷的言语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她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枪,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封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即商出稍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功!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想!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同那两个白发老人家挥手道:走!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的武功?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语。

他呆了半响,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响,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的笑意。

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份,但她的情那么自然,展梦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是钦服,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更近便可听她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对她是多么厌恶!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听你说过,只要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后…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去买,只是…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似也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那里来的,我多让你…你,你还不告诉我?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彷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这方向望去,却再地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另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间我这一对情人箭是那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只情人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神秘之处。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道…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那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声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展梦白征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地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苍衣竺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彷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于也快卖完了,我们到那里去?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摄孺着: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它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青衣少女杜鹃委曲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谜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东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雨声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惶乱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另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

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她是谁?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个?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的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粒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

我们究竟要走到那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晨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那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那里?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千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千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要走到那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于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彷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彷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7展梦白目光注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只自别人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该怎样查得出来?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僻极了。笑声山高兀,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樱,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在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

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倒也都担着心事。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暗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