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诸神岛主 这一日他正在静坐之中,突听岛上响起了一片鼓声,接着微风飕然,那麻衣老人飘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扫,缓缓道:“日子到了!”
他面色虽木然,但眼神中却似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光芒,仿佛已看破了许多秘密,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
“什么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随便要做什么,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拂,飘身而下。
南宫平怔了一怔,喃喃自问:“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只听身后冷哼一声,龙布诗道:“无论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后,他就要什么都不知了。”
南宫平栗然问道:“将他除去?”
龙布诗沉声道:“不错!”轻轻一拍南宫平肩头:“待机而动,随机应变,若是看不到船只木筏,便是游水也要离开此地!”
南宫平听得出他师傅语气中的决心,在有这种决心的人眼中看来,世上又有何难事?只见龙布诗双臂一振,骨骼山响,有如一只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这阴黯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许多个沉默的老人在无言地行走着,除了一双双明锐的眼睛外,这些老人当真有如一群方自坟墓中走出的行尸。
山窟的密门,早已敞开,南宫平一脚跨出,清风扑面而来,这一阵清风,倏地激发了他生命的活力。游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葱,他暗中自誓,为了换取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牺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却仍是呆板而僵木的,只有他们颔下的长髯,和绿叶一起在风中飞舞。
穿过绿叶苍苍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这些简陋的竹屋,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这里并没有豪华的布置与珍宝的陈设,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却堆满了食物与鲜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着整只的牛羊獐鹿,一阵花香与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风中,使得这本是死气沉沉的地方,突然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只因这才是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世人所珍惜的豪华珍宝,在这些老人眼中,实是不值一顾--老人们对珍宝金银,虽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贪婪,然而他们对于酒和美食的偏爱,却又通常在珍宝之上,何况世人所珍惜之物,在这里本是一无用处。
那低沉的鼓声突地停顿,“狂欢”的日子立刻开始,酒肉与生机的刺激,终于使得这些老人面上渐渐有了光彩,但他们彼此之间,却仍然绝不交谈,“言语”在这里,似乎已变为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
南宫平放眼四望,突地发觉在一些衣衫较为洁净,也就是还未进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色间,似乎在彼此交换着一种奇异的目光,交换着一种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宫平心头一动:“难道这些老人也已不能享受这种生活,而想借机逃走?”
于是他立刻发觉在这肉香与花香之间,竟隐藏着一种危机与杀气,他心房怦然跳动,转目四顾,龙布诗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双眉一皱,悄然后退,想去寻找他师傅的行踪,哪知他方才退到树丛,突听树丛中轻轻一笑。
笑声在这岛上,当真比雷鸣兽吼还要震人心弦,比凤啸龙吟还要珍贵稀罕,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只见风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树下,他衣衫神情,俱已狼狈憔悴不堪,显见已不知受过多少日子的折磨,颔下的虬髯,也变得乱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只未被眼罩遮盖的眼睛,却仍散发着逼人的光彩,锋利得一眼便能看人你心底深处。
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忽然发觉他终是还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缓缓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辈,为着我们,你受了苦了。”
风漫天微微一笑,缓缓道:“受苦?…”他笑容里突地充满了尖锐的讥讽,接道:“受些苦反而好,这些痛苦,已将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复活了,这些痛苦,刺得我终于生出反抗的勇气!”
他仿佛在喃喃,但忽然间,他目光又变得利剑般敏锐。
他一把抓着南宫平的臂膀,兴奋地说道:“孩子你看,那边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们有什么异样么?”
南宫平觉察出他语声中的兴奋,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刹那间,他心念也怦然跳动起来,脱口道:“你们要…”
风漫天颔首道:“不错!我已偷偷地煽动起他们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这岛上立刻就要有一场好戏,不是住在山窟里的那群疯子,立刻滚到地狱里去,便是我们死!就算死,也要比这样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么?”
南宫平赞同地点了点头,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这里有没有船…”
风漫天道:“船!要做什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没有船,怎能回去,难道有谁能插翅飞越这万丈汪洋不成?”
风漫天晒然一笑,冷冷道:“回去?谁说要回去?”
南宫平又是一愕,只听风漫天长叹一声,道:“你可曾想过,若是让这些怪异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么武林中将会惹起怎样的风波?”南宫平默然垂下头去,他实在连想也不敢去想。
风漫天展颜一笑,振衣而起,他铁拐已失,此刻支着一枝短杖,笑道:“先去饮酒,静观好戏。”
南宫平道:“前辈…”
风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只可惜无舟无船,你也无法回去的。”短杖一点,飘然出林。
南宫平木立在巨树的浓阴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涌起,过了半晌,突听颦鼓之声又起,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并肩前行,后面跟着五个半人半兽的侍者,十条金毛闪闪的手臂,高高举起,手托着一具石床,石床上盘膝端坐的,正是那锐目高额的诸神岛主。
日正中天,这诸神岛主的面色,在日光下惨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惧阳光,是以便命那些兽人侍者将石床放在林边的浓阴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阵狂笑之声。
在这岛上,笑声已是罕闻,何况如此放肆的狂笑。
诸神岛主眼神一扫,立刻捕捉住笑声的来源,沉声道:“守渊,你笑什么?”
风漫天短杖一点,嗖地自人群中窜出,大声道:“风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风漫天,谁名守渊?”原来“守渊”两字,正是“诸神岛”赐与风漫天之名,正如南宫平也被另外取了个名字一样。
这般老人想是因为已有多年未曾听说如此豪快的言语,是以大家虽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动之色。
一点星火,落人死灰,使得死灰,也有复燃之势!
诸神岛主阴沉的面色却丝毫不变,缓缓道:“好!风漫天,你笑什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这岛上的人物,想当年有哪个不是叱咤一时的英雄,但如今却俱都变成了走肉行尸,竟都要听命于一个半疯半痴、半残半废的怪物,此事若是说将出去,势必无人相信,岂非令人可笑!”
诸神岛主锋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风漫天面上,他面色更是苍白,闭口不发一言。
风漫天胸膛一挺,笑声突顿,大声道:“我等来到此间,本是厌倦风尘,以求避世,却不是为了要来受你的虐待,过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问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这一群天下武林精萃之上?”
老人们虽仍无言,但神情却更是激动,南宫平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几乎要鼓掌喝起彩来。
诸神岛主目光不瞬,缓缓道:“好极,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几分把握,那么…”他目光突然厉电般一扫,道:“还有谁与他意见一样的,都请站出来!”
南宫平恰巧站在他身后的树林里,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只听得他语声中确实有一种慑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只见他目光扫过之后,立在他面前的一群老人,却都变得面如死灰,非但毫无前进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后退。
诸神岛主冷冷道:“就只你一人么?”
风漫天面色大变,霍然转身,大声道:“你们怕什么?我们多日来的商议,各位难道忘了么?”
老人们垂手而立,一言不发,风漫天面容渐渐苍白,缓缓转回身子,他手掌紧捏着木杖,指节也变得一如他面色般苍白。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是你要来谋夺岛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阴沉沉冷笑一声,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身形齐闪,围在风漫天四侧。
诸神岛主道:“我若令他们将你擒下,谅必你死了也难以心服,这些年来,你身为执事弟子之一,武功谅必未曾搁下,只要你能胜得了我,从此岛上之事,便任你策划!”
风漫天手掌越握越紧,指节越捏越白,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头仿佛挑起了于钧之物,一寸一寸地缓缓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动,杖头却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颤抖起来。
诸神岛主目光凝注着那颤动的杖头,亦有如猎人窥伺着蛇首,两人身形不动,但风漫天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见沉重,众人的目光,也越来越紧张。
要知他两人此刻正是以绝顶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斗!风漫天杖头颤动虽然轻微,但每动一下,便无异发出一招,只要诸神岛主稍露破绽,胜负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争,只在一招之间!
两人互寻对方的破绽,各个均想以自己的气势,震慑住对方的心神,这一仗不但是他两人生死之争,更关系着世上许多退隐了的武林高手的命运。
风漫天呼吸渐渐急促,他虽有许多次要待全力击出一招,怎奈诸神岛主全身一无破绽,他怎敢随意击出一招?
日色虽极盛,但大地上却似弥布着阴沉沉的杀机。
南宫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了他师傅的吩咐:“待机而动!”龙布诗不知去向,南宫平怎敢随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学,已贯通百家,早已看出风漫天杖头每一颤动,都蕴着一记绝妙高招,含蕴不攻,竞在招先,南宫平心领神会,固是欣喜,但却又不禁更是担心,只因这每一招发出来俱是石破天惊,而风漫天却仍不敢随意出手,那么这安坐不动的诸神岛主,武功岂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议?
只见诸神岛主神态越来越见从容,风漫天神情却更是凝重!
到后来他宽阔的额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莹夺目,汗珠渐渐下流,流上了他乱草般的虬须……
风漫天暗叹一声:“罢了!”杖头一横,正待拼死发出一招!
突听林中大喝一声:“且慢!”南宫平一跃而出,只因他想起了风漫天对自己的许多好处,便再也顾不得别的。
众人微微一惊,南宫平朗声喝道:“南宫平也与风前辈站在一边!”双臂一横,挡在风漫天身前。
诸神岛主双目一张,目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来谋夺岛主之位么?”
南宫平昂然道:“错了!只是在下与风老前辈心意相同,若是心怀畏惧,不敢说出,实有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
诸神岛主冷笑道:“好一个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见之人,哪一个不是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哪里有你说话之处!”
南宫平朗声道:“若是风老前辈言论错了,这里纵然俱是孺子老妇,我也可以袖手不管,若是风前辈言论无错,这里纵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只问是非,不顾利害,在下武功虽不高,却比那些曾经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要问心无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们,麻木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诸神岛主沉声道:“你年纪轻轻,难道不知爱惜生命么?’
南宫平大笑道:“如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风漫天大声喝道:“好男儿!”
诸神岛主目光一扫,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后悔!”
南宫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难道还会后悔么!”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大喝:“好男儿!”
一条人影,有如苍鹰般横飞而来,嗖地落在南宫平身侧,满面铁髯,目光如电,剑痕斑斑,往复交错,正是江湖第一勇士“不死神龙”龙布诗!
诸神岛主冷笑道:“你也来了!”
龙布诗厉声道:“不错,老夫也来了,平儿,风儿,闪开一边,待老夫来领教领教这名满天下的神秘角色,到底有何惊人绝技!”
他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随手取过了风漫天手中的短杖,双拳一抱,杖头上挑,厉声道:“请!”
诸神岛主似乎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物,怔了一怔,道:“你要动手?”
龙布诗大喝道:“不错!”
喝声未了,“刷”地一杖当头劈下!
诸神岛主更未料到他与自己动手,也敢如此毫不迟疑地猝然出手,当下袍袖一拂,身形不动,便已轻轻移开三尺!
龙布诗杖风激荡,有如剑风般锐利,身随剑走,刹那间连攻七招,七招发出,杖风更激,但树上的木叶,却丝毫不动,只因龙布诗杖上的真力,仅及诸神岛主之身而止,绝不肯无谓浪费一分一毫!
他招式之空灵飞幻,可称一时无两,但他出招之间,绝无一般武林高手之小心顾虑。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难怪武林人士,将令师称为江湖第一勇士,今日看来,果真名下无虚!”
南宫平展颜一笑,风漫天又道:“常言道强必胜弱,勇必胜怯,那岛主武功虽神奇,只怕也挡不住令师这种石破天惊的勇气!”
说话之间,龙布诗又已攻出数十招,他攻敌为先,自保为后,全然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一片杖影之中,几乎已看不见诸神岛主的身形,只听诸神岛主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龙布诗横杖三击,大喝道:“不错!”
诸神岛主道:“你若死了,你那计划谁来完成?”
龙布诗大笑道:“什么计划,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
诸神岛主怒叱一声,突地伸手一抄,抄住了杖头,左掌直击龙布诗前胸,众人大惊只听“喀喇”一声,木杖断为三截,中间一截,凌空激起,“噗”地击入树干之中,深深入木。
龙布诗左掌捋住了诸神岛主手中的杖头,右掌之中半截杖尾,急刺而出,只听“砰”地一声,龙布诗被诸神岛主掌力击中前胸,仰面跌开丈余,但左掌却已夺过了诸神岛主手中的杖头,右掌中的杖尾,竟将诸神岛主肩头划破一条血口。
老人们不禁耸然动容!
南宫平一掠而前,惊道:“师傅,你…”
龙布诗双臂一振,翻身跃起,怒喝道:“闪开!”嗖地一个箭步窜到那石床之前,两截断杖化为判宫双笔,直打诸神岛主前胸、头顶、双肩的七处大穴!
诸神岛主见于他这种打法,也不禁微微变色,双肩一沉,双掌自胁下翻出,并掌直击,口中喝道:“回去!”
龙布诗甩肩滑步,以攻制攻,连击三招,怒喝道:“放屁!”
哪知他方一张口,便有一股鲜血,直射而出,原来他方才一掌,已受了内伤,血箭自诸神岛主耳侧掠过,星星点点,却都激射在诸神岛主头脸之上!
南宫平心头大震,只见他师傅仍然毫无畏色,全力进击,这一股鲜血,似乎又激动起那些老人的热情,三三两两纷纷拥了上来,只有那些本在山窟中的老人,却仍然远远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风漫天双肩一耸,对南宫平沉声道:“你可看到,只要前面的老人群情一怒,这岛主便立刻陷人孤立之境,除了这几个执事老人,或许还会为他一战,后面的那些老人,身上的血早已冷透了。”
南宫平全神凝注着他师傅的安危,答非所问,沉声道:“直到此刻,这岛主犹未站起身子,他若站起身子,家师只怕…”
风漫天冷笑道:“此人早年走火人魔,双腿已成残废,再也站不起来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突听“砰砰”两声,龙布诗再次翻身跌倒,诸神岛主的身子也摇了两摇,原来不死神龙与诸神岛主两人,又已各个中了对方一掌,要知诸神岛主掌虽先发,但龙布诗不救自身,垂危出掌,以是才能击中对方,他若不拼得自己先挨一掌,又怎能击得中诸神岛主?
南宫平惊呼一声,奔到龙布诗身前,道:“师傅,你怎么样了?”
龙布诗面如金纸,惨然一笑,道:“你先看看那些人怎样了!”
南宫平回首望去,只见那些麻衣老人,竟在刹那间恢复了生气,齐地展动身形,将那诸神岛主围在中央。
诸神岛主瞑目端坐,面色更是苍白如死,过了半晌,突也张口喷出一股鲜血,风漫天双目一张,大呼道:“他也受了重伤!”
诸神岛主缓缓张开眼睛,只见面前的老人们,虽然既不呼喊,亦未动手,但双双眼睛却已都露出了愤怒之色,他们埋藏了多年的愤怒与情感,此刻都从目光中宣泄,那眼色是何等可怖,普通人若被这许多双眼睛望上一眼,也要心寒胆裂而死!
风漫天厉声道:“你本已半残半废,此刻又受重伤,你还有什么话说?”
诸神岛主缓缓道:“不错,我已受重伤,再无话说,只有让位了。”
他阴恻恻一笑,接道:“我非但让位,还要让出性命,只是你们应该让我,先去料理一下后事。”
老人们闭口不言,风漫天正待说话,却听龙布诗呻吟道:“让他去!”
风漫天自然从命,一言不发,齐地转身远远走了开去。
“诸神岛主”目光望向那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道:“你们呢?”
诸神岛主惨然一笑,道:“好好,连你们也背弃我了…”
突听一声厉呼,五个金毛兽人,齐地纵身而起,扑向老人们之中,一个老人稍为大意,竟被他们生生裂为两半,惨呼一声,血肉横飞!
其余的老人惊怒之下,展动身形,但见他们手掌一扬,便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风响起,接着又是两声凄厉无比的惨呼,两个金毛兽人身躯凌空抛起一丈,噗地跌在地上,跌得头断骨折!
诸神岛主大喝一声:“住手!”他直到此时此刻,喝声中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
众人微一迟疑,果然齐齐住手,诸神岛主微一招手,剩下的三个兽人,一齐跪了下来,诸神岛主道:“你们为我拼命,可是还愿意跟着我?”
兽人们垂首称是,诸神岛主微微一笑,长叹道:“想不到你们虽然没有完全成为人形,却有一颗人心,竟比他们还知道忠义两字。”
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齐地垂下头去,诸神岛主朗声道:“好!抬我回去!”
三个金毛兽人抬起石床,走向山窟,诸神岛主道:“日落时便有回音!”
风漫天冷冷道:“怕你没有回音!”
诸神岛主冷笑一声,突地回头望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言未发,逐渐远去。
龙布诗此时面色已越发难看,甚至连呼吸都已渐渐微弱。
南宫平见了他师傅的伤势,满心怆痛,突地长身而起,厉声道:“各位昔日俱是英雄,怎地今日却变成了懦夫,各位若是肯早些动手,家师何至如此,他老人家为了要伤那岛主,不惜自己先挨一掌,各位见了,心中有何感想?”
众人木立当地,目光又变得黯然无光,南宫平仰天悲嘶道:“师傅呀师傅,你力不能胜,也就罢了,何苦以身为饵…”
龙布诗缓缓张开眼来,凄然笑道:“平儿,坐下来,听为师说个故事!”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师傅此刻怎有心情来说故事,但终于还是长叹一声,缓缓坐了下来。
此刻众人已被“不死神龙”的义勇所慑,人人俱是木然闭口,凝神倾听,微风穿林,花香满地,四下一无声息。
只听龙布诗缓缓道:“亘古时森林中还无人迹,百兽相依,既无争战,亦无凶斗,当真是舒适安乐的太平盛世…”
他面上也展露着一种幸福的憧憬,仿佛在期望这种日子的重新来临。
然后,他笑容突敛,接着道:“哪知这样的日子未过多久,森林中突然来了一只恶兽,每天要吃一只野兽,百兽惊乱,但却不能抵挡,只有任那恶兽摧残,到后来百兽实在无法忍受,便暗中集在一起,集会研讨。
“但这些弱兽想尽办法,却也想不出一条可以击倒恶兽的妙计,只有一只兔子,说他有杀死恶兽的方法。
“百兽半信半疑,那兔子也不多话,回到家里,以极强的毒汁,涂遍自己全身,然而跑到那恶兽之处,以身进奉,那恶兽将他吃了,毒性立刻发作,翻滚着死了,森林重又太平,但大家心里,却都为那侠义的兔子难受,你说那兔子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么?”
他断续着说完了这个故事,四下更是寂无声息,南宫平垂下头去,泪珠簌然而落。
“不死神龙”龙布诗微微一笑,道:“我方才环视此岛,知道万难逃出,便决定学那兔子,牺牲自己,换取大家的幸福。
方才那岛主一招‘赤手擒龙’,本是诱招,他算定我必可避过,哪知我不避不闪,却把握住那一发千钧、稍纵即逝的时机,一招将他击伤,平儿,为师虽也身受重伤,但你说这伤受得可值得么?”
南宫平手抹泪痕,却见四下的老人,面上俱是恭敬钦慕之色,心中亦不知是难受,抑或是得意。
风漫天道:“龙大侠,在下…在下…”他语气哽咽,无法继续,俯下身来,为龙布诗查看伤势,又有许多老人,取来些丹药,龙布诗虽然自知伤势难愈,却俱都含笑受了。
这些人虽然得到胜利,但胜利却来得这般凄苦,是以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沉重,虽然满地俱是美食,却无一人享用。
月色渐渐偏西,晚霞染红了西方的天边,是日落的时分了。
一个金毛兽人,飞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方素笺,风漫天接来一看,双眉微皱,朗声念道:
“余已决心让位,有意逐鹿岛主之位者,可随使者前来,公议岛主之位属谁。”
龙布诗此刻已被抬在一张铺满鲜花的床上,南宫平默坐在一旁,风漫天朗声念完,已走了过来,他此刻满心难受,只望龙布诗能伤愈而已,至于谁去继那岛主之位,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金毛兽人等了许久,老人群中,才走出几个人来,那五个麻衣黄冠的执事老人,又是互望一眼,也一起自林中走出。
风漫天突然大喝一声,道:“无论谁做岛主,都莫要忘了龙大侠今日的牺牲,否则我风漫天便和他拼了!”
龙布诗缓缓道:“你原该去的…”
风漫天道:“经过这次事后,那岛主之位,只不过是个虚名而已,此后凡事俱得公决,才不负龙大侠这番苦心!”
龙布诗微微一笑,只见那金毛兽人大步前行,后面无言地跟着一群老人,这些人里,有的是想去继那岛主之位,有的是想去一观动静,还有一些老人,神情已近于疯痴,还忘不了他们在山窟中所研究之事,是以便也跟着去了。
夜色渐深,方自过了半晌,突地一阵“轰隆”之声,自山窟那边响起,却如雷鸣一般,刹那间便又寂绝。
但风漫天以及剩下的老人们一听这阵响声,面色齐地大变,风漫天惊呼一声:“不好…”一跃而起。
南宫平惊问道:“什么事?”
风漫天却已与那些老人一起飞身向响声发作之处掠去。
龙布诗道:“平儿,你去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
南宫平应了,如飞赶了过去,他身法之轻快,比昔日已不知胜过多少,刹那间便又到了那一片山壁前面,只见山窟的秘门紧闭,风漫天和一群老人满面惊惶,立在山壁之前,一个个呆如木鸡,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南宫平愕然问道:“怎地了?”
风漫天以手扯须并顿着他新砍的木杖,恨声:“该死该死,我竟忘了这一招,想不到那厮心肠竞这般狠毒…”
南宫平见了他大失常态,心里也不觉甚是慌乱,又追问了一句,风漫天长叹一声,道:“这山窟本是前人乱世中避难之地,出入口处,也与宋末时那些死人墓一般,有一方断龙之石,此刻那岛主已放下断龙之石,出入通路,便完全封死,那些入了窟的朋友,势必也要随他一起活活闭死在这山窟之内了,我本已看出他失去岛主位后,已有必死之心,却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疯狂残酷,临死之际,还要拉上这许多殉葬之人!”
南宫平唏嘘半晌,想到那许多人在山窟中的绝望等死之情,心下不禁大是恻然,垂首道:“不知是否还有方法援救他们?”
风漫天摇头道:“断龙石一落,神仙也难出入,不但再也无法去救他们,便是我们的情况…唉!也大是悲惨得很。”
南宫平大惊问道:“怎地?”
风漫天道:“这岛上所有盐米日用之物,俱在山窟之内,岛上虽有飞禽走兽,但数量极是稀少,否则我也不必自中原将野兽带来,此后…”他苦笑一下:“我们只怕惟有以树皮草根充饥了!”
众人心情沉重,缓缓走了回去,南宫平心头一动,说道:“此岛既已无法居留,大家不如一起设法回去。”
风漫天道:“万里远洋,莫说不能插翅飞渡,便是勉强造些木筏小舟,又怎能禁得起巨浪冲激?”
南宫平道:“前辈你上次岂非也是自此岛渡至中原的,这次难道就…”
风漫天长叹道:“岛上本有十艘以万年铁木制成的‘接引舟’,巨浪所不能毁,以我等这样的武功,本可借以飞渡,但…唉!那,接引之舟此刻已只剩下三艘,而剩下的三艘,也俱都在山窟之内!”
胜利的果实还未尝到,岛上便已密布起重重愁云。
在焦虑中过了三五日,龙布诗的伤势虽稍有起色,但仍极严重,众人想尽了方法,甚至不惜耗费真气,为他诊治,但那诸神岛主的掌力,委实惊人,若非龙布诗这种由许多次死里逃生而磨练出的坚强意志,铜筋铁骨,只怕早已丧身在他这一掌之下!
岛上幸好还有一道流泉,可供众人饮用,但众人的心境,却似在沙漠中一般枯苦,龙布诗若是睡了,南宫平便与那些老人谈论些武功,他胸中藏有无数本妙绝天下的武功秘笈,再得到这种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指点,进境更是惊人,但有时他想起自己一生或将终老此乡,即使学成盖世武功,又有何用?一念至此,不禁更为之唏嘘感叹,悲从中来。
过了数日,天气更是闷热,南宫平手里拿着柄纸扇,正为龙布诗驱着蚊蝇,龙布诗叹道:“平儿,苦了你了。”
南宫平黯然笑道:“苦的是你老人家,师傅,我真想不到你老人家怎会自华山之巅,到了这里?”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真是话长,那日,为师上了华山之巅,见到叶秋白她竟然未死,心里亦不知是惊是喜,一路上她弄了那些伎俩想来愚弄于我,我本是一时赌气,见了她之面,见到她那般憔悴,心里的闷气,早已无影无踪。”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虽是一世英雄,却也未免多情,而我对吟雪…唉!”
龙布诗接道:“在那刹那之间,我呆立在她面前,也不知要说什么,哪知…”话声未了,突听远处一阵大乱惊呼之声,此起彼落。
龙布诗变色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徒儿去看看。”拧身掠出了那小小的木屋,只见林中人影闪动,往来甚急!
又听风漫天厉声道:“四下查看,我守在这里!”
南宫平循声奔去,到了那一道流水之边,只见溪旁倒卧着四具尸身,风漫天手拄木杖,面色铁青,卓立在尸身之旁,南宫平大惊之下,脱口问道:“他们怎会死了,难道那…”
风漫天沉声道:“你看!”
南宫平俯身望去,赫然见到那四具尸身,竟已变得通体乌黑,有如腐肉一般,奇臭难闻,他们身上并无伤痕,但四肢痉挛,面容扭曲,竟似中了剧毒的模样,南宫平骇然道:“莫非水中有毒!”
风漫天方待答话,已有一个老人如飞奔来,手里拿着一只银碗,往溪中舀了半碗溪水,银碗立刻变为乌黑!
南宫平大惊道:“水中果真有毒!”
风漫天木立当地,有如死了一般,这岛上惟一的水源中若已有毒,那么众人当真是不堪设想!
三人一起呆在当地,只听流水之声,潺潺不绝。
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不要紧,这条溪水,乃是活水,他即使在源头下毒,毒水也有流尽之时,只要在溪头轮流看守,我们便不至渴死!”
风漫天精神一振,应道:“立时便去!”
此刻已有许多老人四下寻找过了,却空手而回,当下便有两人,奔去源头看守。
风漫天叹道:“幸好此溪乃是活水!可算不幸中之大幸,但此事并未结束,我们若不找出那下毒之人,此后便永无宁日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这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目光一转,面色突又大变,脱口惊呼道:“你看!”
众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那边树林之中,赫然竟有一股浓烟冲起,浓烟中夹杂着火苗,一阵风吹过,火势立刻大盛!
风漫天惶然失色,大呼道:“果林失火!”
呼声未了,他人已冲出三丈开外,南宫平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飞驰,南宫平满心惊惶,也未发觉自己的轻功怎已变得和风漫天相去无几,一霎时便已到了那着火的树林边,赤红的火焰,在浓烟中飞舞,众人立在林旁,火焰却已几乎逼上了他们的眉睫!
风助火威,火势更盛,长约里许的果林,刹那间便已变为一片火海,这果林此刻已是等于是他们日后的粮食来源,但此刻却都已变为焦木!
风漫天呆了半晌,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
两个长髯老人,本自失神地站在他身旁,此刻突地仰天大笑道:“烧得好,烧得痛快…”一个大笑,一面竟在地上狂舞起来,原来这两人久过平凡生活,骤逢巨变,竟急得疯了!
风漫天咬一咬牙,双手疾伸,点住了他两人的穴道,哪知这边笑声方住,火林中竟响起几声凄厉的惨呼!一响而绝。
接着,两条人影,闪电般自火焰中窜出,赫然竟是方才寻查未归的老人,满身俱已着火,须发更早已燃起。
当先一人,立刻和身扑在地上,连滚数滚,南宫平身形一闪,这人便已自他身旁滚过,远远滚到一丈开外,滚灭了满身火焰,方自翻身掠起,戳指林内,道:“他…他…”一言未了,突又跌倒!
南宫平急问:“是谁?”掠前一看,只见此人满身衣衫肌肤,俱已被烧得有如焦炭一般,虽仗着深湛的内功,挣扎至今,但此刻却已气绝身死,南宫平无暇再顾,急地旋身,只见另一人仰天卧在地上,身上火焰,犹在燃烧,但人却早已身死!
风漫天面色焦急沉重,顿足道:“谁?是谁?”突地回转身子,目光直视着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会是她么?”
南宫平茫然道:“谁?”
风漫天道:“梅吟雪,她不但对岛上之人,都已深恶痛绝,便是对你,亦怀恨在心,像她这样的人,性情那般高傲倔强,对你用情又那般深厚,再加以她的智力与武功,说不定…”突地顿住语,不住咳嗽道:“但愿我猜得错了。”
南宫平木然当地,动弹不得,风漫天虽然怕他心里难受,没有再说下去,但他却已想到,此事大有可能。
风漫天长叹数声,突又变色道:“快些回去,莫被敌人再坏了那边的房舍!”
话声未了,众人已一起闪电般向来路奔回,一路上南宫平只觉自己心房跳动,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心下更是着急。
奔行一段,放眼望去,房舍仍是无恙,他心情稍定,大声唤道:“师傅…师傅…”如飞掠到龙布诗养病的竹屋前,探首一望,面色立变,身子摇了两摇,扑地坐到地上,嘶声叫道:“师傅…师傅…”竹屋中的“不死神龙”龙布诗,竟已赫然不知去向!
风漫天等人,亦是面色大变,顿足惊呼,风中带来火焰的焦灼,火焰的燃烧声,有如蚕食桑叶一般,哗剥作响。
风漫天沉声道:“龙大侠失踪,大家俱都有寻找之责,一半人留守此间,一半人随我…”
只听一人,冷冷截口道:“你是什么东西!”五个发髻零乱的长髯老人,并肩而出,一排走到风漫天面前,为首一人接口道:“这岛上本是一片平和,人人都能安度天年,自从你回来之后,便弄得天下大乱,你早该自杀以谢众人,还有什么资格在此发号施令!”
风漫天变色道:“你们难道愿意像幽灵死尸般被那疯狂的魔王控制?”
长髯老人冷冷道:“纵是那样,也比此刻眼看就要饿死渴死好得多子。”一面说话,一面向风漫天缓步走了过来。
风漫天厉声道:“你要怎样?”
长髯老人道:“杀了你!”轻飘飘一掌击向风漫天前胸!
风漫天道:“不知好歹,自甘为奴,早知你们俱是这样的人,我又何苦多事?”
说话之间,掌杖齐施,攻出七招,脚步丝毫未动,那老人招式虽奇诡,但内力却毫不强劲,七招之内便已被风漫天攻退,原来他本在山窟中苦修丹炉黄老之术,烧铅炼汞,妄想能炼得金丹,以成大道,哪知他炼出的金丹服下去后,不但不能成仙,反而摧毁了他的内功!
另四个老人目光一转,齐地挥掌攻了上来,竟将风漫天围在中间,十掌连发,招式有如海浪一般,澎湃而来,连绵不绝。
风漫天武功虽高,却也抵挡不住,刹那间便已险象环生!
人群中突地响起一声轻叱,一个老人,飞掠而出,挥掌急攻,大声道:“宁可自由而死,不愿奴役而生,风兄我来助你!”
有些人本已跃跃欲动,听到这句喝声,立刻振臂而起。
另一老人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老夫还未活够哩!”
于是又是许多人加入重围,与风漫天为敌,立刻间这许多俱曾光耀江湖一时的武林高手,竟成了混战之局,但见掌影如山,掌风往来冲激,有如闷雷一般,隆隆作响!
突听一声大喝:“住手!”接着又有两人叱道:“住手!住手!”三个白发老人,手里横抱着三具尸首,自外面飞步而来!
当先一人,大声道:“方才又有三位朋友,被暗算在乱草之间,满身紫涨而死,岛上险象环生,大家同心协力,还未见能度过难关,若再自相残杀,便当真要死无其所了!”
众人一起住手,面面相觑,目光中虽仍有愤恨之色,但果然绝无一人再启战端,突听南宫平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上有青天,下有沃土,以我众人之能,难道还会饿死在这里?”
风漫天道:“正是,只要找出了那纵火放毒的罪魁祸首,此后再能同心协力,共谋生机,何难将荒山变为乐园?”
这几句话一句接着一句,说得俱是义正词严,掷地成声!
众人哪还有反驳,当下果然依了风漫天之意,留下一半看守,另一半四下分散,一面去探查敌踪,一面去寻找龙布诗的下落。
南宫平满胸悲痛,满心焦切,虽然担心的是他师傅的生死凶吉,却更怕这暗中的敌人便是梅吟雪,如若真是梅吟雪做出此事,那么又叫这恩怨分明的侠义男儿如何自己!只因梅吟雪对他虽然恩情并重,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仍不能将梅吟雪饶恕。
海涛拍岸,海风刮耳,南宫平行走在海边峥嵘的岸石问,那内中不知埋葬了多少武林英雄的黑屋,便矗立在他眼前!
他缅怀着这些一代之雄的雄风豪迹,满心热血如沸,他用尽目力,遥视海面,海面上绝无船影,海面上若无船只,梅吟雪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梅吟雪并未做出此事,那么这暗中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并无搜寻的方向,目光茫然四望,突地!他瞥见一只草鞋,遗留在乱石间,鞋头向东,鞋跟朝南,草鞋上有一滴血迹,滴落在草鞋的尖端,南宫平心念一动:“这难道是师傅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当下再不迟疑,循着鞋尖所指的方向掠去!
约莫七八丈开外果然又有一只草鞋,鞋尖却斜斜指向偏西。
南宫平身形一折,追寻而去,只见一片黑色的崖岩,横亘在海边,山壁如削,下面便是滔滔的海水,他依稀估量,这片崖岩,仿佛便是已被断龙石封死的山窟所在,他用心探查了一遍,这片崖岩果然生似一片浑成,其中绝无通道。
夕阳西下,晚霞光照着海面,他无奈地在一方山石上坐了下来,突听一阵轻微的人语,自削壁下的海面上隐隐传来,赫然竟仿佛是那岛主的语声:“龙布诗脚上本有草鞋,此刻却是双足全赤,这其中必有古怪!”
语声乍起,南宫平便已闪身躲在一片山石之后,语声未住,削岩边果已露出了那诸神岛主宽阔的前额和蓬乱的头发!
南宫平凝息静气,只见诸神岛主伏在一个金毛兽人的背上,自削岩下飞身而上,那金毛兽人健步如飞,身形数闪,便已转入山岩之内。
南宫平毫不迟疑,立刻跃到他们上来之处,凝目一看,纵身而下,他此刻轻功已大非昔比,只要岩身有些许突出之处,他便可借以落足,转瞬间便已直落而下,只见一片汪洋,辽阔万里,雪浪如山,生于足底,哪有存身之处?
他微一迟疑,面向山壁,再次攀上,目光四下搜索,突地发现岩壁上蔓生着一块藤萝,风吹藤萝,嗖嗖作响,不问可知,这藤萝之间必定有一片神秘的入口。
他掌上满蕴真力,拨分藤萝,枯枝纷纷分开,山壁上果然露出隙口,南宫平腾身而入,隙口的窟道,也仅可蛇身而行。
南宫平手足并用,前行了十数丈,地势忽宽,前面却是一个无人的洞窟,钟乳如林,五光十色,仿佛已至止境。南宫平心头一怔:“师傅怎会不在这里!”逡巡了半晌,突然奋身一跃,跃至角落,只见两只倒悬着的石乳之间,果然又有隙口,却被一面极厚的木墙所堵,南宫平举手一击,这面木墙,竟是坚如铁石,纹风不动。
他暗调一口真气,方待全力一掌击出,忽听顶上“咯”的一响,两只钟乳,缓缓升上,钟乳后闪电般跃出两条人影,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呼地两掌,击向南宫平左右两胁,赫然竟是两个金毛兽人!
南宫平大喝一声,拧身错步,掌势横扫,他掌上本已满凝真力,只听“砰”地一声,右面一人,立刻被他击飞一丈,砰地一声,撞上石壁,口喷鲜血而死!
左面一人怪吼一声,右掌右拳,攻出三招,力道强劲,招式奇诡,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疯狂的兽意,竟完全不顾自己的生死,南宫平倒退三步,心头暗暗吃惊,哪知三招过后,这兽人招式突地一顿,怪吼一声,和身扑上!
南宫平只见他双臂大张,空门尽露,哪里还是方才那般奇诡的招式?但南宫平却生怕他这一招之中,另藏精妙的后招,左掌一引,右掌斜斜劈去,亦是诱敌之招,却见那金毛兽人竟不知闪避变化,南宫平心头一动:“莫非他只学会三招!”掌势再不迟疑,并撞而出,那兽人双臂还未合拢,已被南宫平双掌击在胸前,砰然一声,如中木石!
只见他身子摇了两摇,目中激厉着野兽般的光芒,竟仍屹立不倒,但满口森森白齿之间,却沁出了一丝丝鲜血!
古洞阴森,光线阴黯,南宫平只见这兽人竟又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过来,神情有如恶魔一般,心头也不禁微微发寒,全力一掌击出。
他方才那一掌是何等力道,这兽人着着实实中了一掌,竟仍未死,他却不知道这兽人腑脏早已寸寸断裂,只是仗着天生的一种凶悍之气,延续至今,哪能再禁得住一掌,掌势未至,那凌厉的掌风,已将他身子击飞,喷出一口鲜血,立时身死!
南宫平松了口气,定神望去,这才发现,方才堵住隙口的木壁,竟是一艘木艇,木艇直立,船底便有如木壁一般,他心念一闪,便已知道这木艇必定就是风漫天口中所说那铁木所制的接引之舟,心头不禁大喜,箭步掠入,进去便是一方石室,室中满堆着包裹水缸,角落里一张石床上,仰天卧着一人,胸膛不住起伏,仿佛熟睡未醒,却正是“不死神龙”龙布诗!
南宫平大喜唤道:“师傅…”
唤声未了,突听身后冷笑一声,道:“你也来了,好极好极!”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诸神岛主掌中握着两只竹杖,伏在最后一个金毛兽人的身上,不知何时赶了回来。
阴暗的光线中,这老人一双眼睛,却亮如明灯,目中竟也充满了疯狂的兽意,神情间更显示着疯狂与不安,哪里还像是南宫平初次见到时那镇静、睿智而情感麻木的老人?
南宫平知道诸神岛主在这岛上幽居数十年,本已有些疯狂,加上失势的刺激,更使得他潜伏着的疯狂个都爆发出来,是以他才会做出这些疯狂得几乎灭绝人性之事,刹那间南宫平心头既是惊惶,又是愤怒,怒叱一声,厉声道:“那纵火、下毒、杀人之事,全是你做出的么?”
诸神岛主哈哈笑道:“除了老夫还有谁人?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那些人既背叛了老夫,老夫就要叫他们死尽灭绝!”
疯狂的笑声,疯狂的语声,说到“死尽灭绝”四字,他日中的光芒,更有如毒蛇一般!
南宫平心头一震,缓缓退到龙布诗所卧的石床边,他每退一步,那金毛兽人便逼近一步,南宫平剑眉一轩,突地奋身扑上。
金毛兽人脚步一缩,退到木艇旁,诸神岛主道:“你也敢与我动手么?”
南宫平厉声道:“不但要与你动手,还要将你除去!”双掌飞扬,幻起一片掌影。
诸神岛主大笑道:“好!”掌中竹杖轻划,便已划入南宫平掌影之中。
南宫平奋起精神,全心全意地施出招式,虽以他自幼所习的神龙掌式为主,其中却夹杂着各门各派的武功精华,掌式之变化,飞灵空幻,当真有如天花缭绕,令人目不暇接。
诸神岛主笑道:“南宫家中,果然都是聪明男儿,老夫给了你几本死书,不想你便已可施出这般活招来。”竹杖一挑,连破七招!
那金毛兽人身形已十分巨大,他伏在兽人身上,更显得高高在上,十数招一过,南宫平心念一闪,掌招不攻诸神岛主,反而向兽人攻出,那兽人双手后托着诸神岛主背臀,空自怒吼连连,却无法还手,南宫平三招方出,他已退到了外面的石窟。
南宫平精神一振,掌式更见凌厉,曲肘侧掌,一招“贯日长虹”,斜斜划去,这一招本是峨嵋掌法中的妙着,哪知他招式方出,前面已被一片杖影封住。
诸神岛主道:“你连攻十五招,此刻轮到老夫了。”语声未了,那两条竹杖,已带着满天劲风,山岳般压了下来。
他竹杖由守化攻,南宫平只听竹杖丝丝划风之声,在他耳侧往来纵横,面前更满是青竹杖影,突地漫天风声,变作了一缕锐风,直点南宫平双眉之间。
南宫平心头一懔,后退七步,背后已是石壁,竹杖如形随影跟踪而来,南宫平脚步一滑,贴着石壁,滑开数步,只听“叮”地一声,那轻轻一条竹杖,竟将坚如金铁的石壁,划开一条裂口,碎石纷飞,雨点般扫向南宫平的面目。
南宫平大惊之下,随手抄起一具兽人尸身,挡了过去!
“蓬”的一声,碎石击上了尸体,那尸身血液尚未凝固,被力道如此强猛的碎石一击,鲜血立刻激射而出,竟溅得那金毛兽人一头一脸。
血腥之气,突地激发了这金毛兽人体内潜伏的凶残兽性!
只见它突地厉吼一声,一把抓住了那具尸身,双臂一分,生生将尸身裂为两半,抓出腑脏,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诸神岛主再也无法伏在这兽人背上,连声厉叱道:“放下,放下…”那兽人竟也不再听命于他,诸神岛主长叹一声,喃喃道:“野兽终归还是野兽。”举杖一点,点中了这兽人的穴道,凌空跃了下来,他双腿似乎完全瘫软,不能用力,只有以竹杖点地。
但是他身形方自站稳,南宫平已扑了上来,诸神岛主掌中两条竹杖,轮流点地,身形飞跃,换了两招,突然全力一杖扫来,南宫平难挡锐锋,闪身避过,眼前一花,诸神岛主已飞身掠入石室!
南宫平惊唤一声,随声而入,只见诸神岛主坐在石床上,掌中竹杖的尖端,紧抵着龙布诗的咽喉,冷冷道:“你还要你师傅的命么?”
南宫平心头一震,呆在地上,不敢再进一步!
诸神岛主缓缓道:“他已被我点了睡穴,动弹不得,此刻我举手之劳,便可将他杀死,除非…”
南宫平大声道:“除非怎样?”
诸神岛主道:“除非你乖乖地依照老夫的命令行事。”
南宫平怒骂道:“想不到你这么的身份,还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诸神岛主大笑道:“老夫久已年老成精,再也不会中你激将之计,你若不听话,也只得由你,但你师傅的性命,便要送在你的手上!”
南宫平呆了半晌,长叹道:“你要我怎样?”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道:“我座下侍者,全已被你害死,你自然要代他们服些劳役,限你一个时辰之内,将这木艇运至洞口,再将这洞中之物,全都运到艇上,你若延误一刻,或是妄想报讯于人,哼哼,后果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南宫平大惊道:“你要离开此地?”
诸神岛主道:“不错,这岛上已成一片荒原,老夫难道也要像野人般留在这里,只可惜老夫的计划未能全部完成,但是…”他仰天狂笑道:“那些人虽然未死,活着的日子却也够他们受的!”
南宫平惊怒交集,木立当地,诸神岛主道:“但是你大可放心,老夫不但要将你师徒两人一起带走,或许还要将老夫数十年苦心研究的医术传授给你,你且瞑目试想一下,你手上若能掌握别人的生命,随意移殖别人的身体器官,那该是什么滋味!”
南宫平仍是动也不动,怒道:“谁要你…”
诸神岛主掌中竹杖轻轻向前一送厉叱道:“还不动手!”
南宫平暗叹一声,他宁可受到再大的屈辱,却也不愿他师傅的性命受到伤害。
那木艇不但体积庞大,而且甚是沉重,南宫平费尽气力,才将所有东西全都运到洞口,洞口外便是万丈汪洋,原来这里另有一条通路,斜斜通下,直达海面。
等待他一切办妥,早已精疲力竭,满头大汗。
诸神岛主阴森森笑道:“做得好!现在你去乖乖在洞口,不得妄动!”
南宫平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在洞口等了半晌,只见那诸神岛主肩上驮着龙布诗的身子,以竹杖点地而来,一面喝道:“将木艇推下海面,你自己退后三步!”
南宫平奋力推下了木艇,只听嗖地一声,诸神岛主已飞身上了木艇,喝道:“你也上来!”
南宫平若不上去,他师傅却已身在艇中,当下他只得咬紧牙关,跃上木艇,诸神岛主竹杖一点,木艇便远远荡开。
他竹杖在水中轻轻划动几下,便已离岸甚远,海涛如山,船只摇荡,诸神岛主面上的神色,突地变得十分黯然,沉声道:“拿起船上木桨,用力划船,老夫在这里为你掌稳了舵!”
南宫平看了看他面上的神色,缓缓道:“我本不愿留在此岛,但你已花了数十年心血在此岛上,如今舍得离开么?”
诸神岛主冷冷道:“舍不得!”
南宫平心头一喜,脱口道:“既然不舍,不如归去!”
诸神岛主道:“虽然不舍,也要走的。”
南宫平又何尝不想离开此岛,他不舍的只是此刻还留在岛上的朋友,当下只得暗叹一声,划动木桨,只见那诸神之岛,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剩下那栋黑色屋宇的屋顶,到后来连屋顶也隐没在海天深处。
诸神岛主竹杖仍然不离龙布诗的咽喉,但眼帘深垂,仿佛已睡着了。
南宫平心头一动,悄悄抬起掌中的木桨,当头向诸神岛主抡去。
哪知他手掌一动,诸神岛主便已霍然张开眼来,南宫平奋力抛下木桨,大怒道:“你到底要将我师徒两人怎样?”
诸神岛主冷冷笑道:“我要你在一年之内,学会我的医术,然后再以我移形之术,将我这两条残废的腿治好!”
南宫平怒道:“谁要学你那疯狂的医术!”
诸神岛主道:“不学也得学,要知这本非请求,而是命令,你若不学,哼哼!你师傅的两腿,也要终身和我一样了!”
南宫平惊问:“什么!难道你…”
诸神岛主道:“不错,我早以绝重的手法,将他双腿点为残废,你若想要将他医好,便得先学会我的医术,先将我双腿治好。”
南宫平大喝道:“我与你拼了!”方待奋身而起,只见诸神岛主掌中竹杖一点,冷冷道:“你敢妄动一动么?”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垂首坐了下去,道:“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法!…”
诸神岛主道:“只因老夫自己虽有移形换体之能,但自己却无法替自己施行这移形换体之术。”
南宫平道:“岛上数十百人,你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诸神岛主微笑一下,缓缓道:“这其中自有原因,但此刻却不能告诉于你!”
南宫平见到他面上的笑容甚是古怪,似乎在此事之中,又隐藏着一些秘密,一时之间,心头不觉大是疑惑,举起双桨,奋力向前划去!
也不知划了多远,他只觉掌心发热,心头思绪却渐渐平静,不时思索着脱身之计。
夜已颇深,星光映人海面,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漆黑而辽阔的海面上,显得是那么寂寞而孤凄。
诸神岛主仰视星群,借以辨别着方向,在这凄凉的海面上,他目中的疯狂之色,也已渐渐变为沉重的忧郁,仿佛心中也藏着许多心事。
突地,海风渐劲,一阵狂风,吹来了一片乌云,掩住了天边的十数点星光。
诸神岛主目光望处,面色大变,脱口呼道:“不好--”
南宫平道:“怎样了!”他实在不愿再听到这“不好”两字!
诸神岛主沉声道:“刹那之间,暴风立至!”语声未了,那一片乌云,已扩大了数十百倍,转眼间竟将满天星光,一起掩没。
海风更劲,风中又加杂了豆大的雨点,海浪也如山涌起,若换了普通的木船,立刻便是覆舟之祸。
诸神岛主微一迟疑,随手拍开了龙布诗的穴道,将他扶了起来,龙布诗吐出一口长气。
南宫平大声唤道:“师傅,你老人家无恙么…”
龙布诗目光四扫一眼,惊怒交集,厉声道:“老夫怎地到了这里?”
诸神岛主沉声道:“此刻不是说话之时,此舟虽非凡木所制,但也禁不得这大的风浪,看这暴风来势,却仿佛是龙卷之风,你我只有施展“千斤坠”的身法,压住此船!…”
就在他说这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已漫天而来,四面的海浪,如山涌起,这小小一叶孤舟,便有如弹丸一般随浪抛起。
南宫平等三人,大喝一声,同施内力,镇压着船只,那惊涛骇浪,一个接着一个打上木艇,四下更是一片漆黑,南宫平更是满身水湿,他寻着了一只铁桶,倒出艇中的海水,但海浪滔天,艇中海水,仍是有增无减!
情势的危急惊险,使得他们三人已抛去彼此间的私仇与成见,同心合力,来与风浪搏斗。
但这却是一场艰苦已极的战争,只因风浪越来越大,这木船虽非凡品,他们三人虽有一身卓绝的武功,但看来仍是凶多吉少。
海风呼啸,再加以暴雨声、海浪声,混成一种惊心动魄的乐章,弥漫了天地,比战场上千军万马的杀伐之声,还要令人心悸。
诸神岛主勉强睁开眼睛,大声呼喊道:“龙布诗、南宫平,我将你两人带来海上,你两人心里可在怨我?”
龙布诗、南宫平,面色凝重,闭口不语。
诸神岛主突然长叹一声,道:“人力到底难与天争,我本想将这秘密一直隐藏下去,但此刻你我已是生死俄顷,随时都有舟毁人亡之祸,我也等不及了!”
龙布诗、南宫平心头齐地一怔,同时脱口道:“什么秘密?”
诸神岛主双手紧抓住船沿,手扶着船身,大声道:“你两人可知道我是谁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真力一懈,海浪立刻将木艇凌空抛上。
龙布诗牙关紧咬,身子一沉,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诸神岛主仰天大喊道:“南宫平,我便是你的伯父,龙布诗,我便是毁了你一生幸福的人!”
南宫平心头蓦地一震,许多件横亘在心中的疑团,恍然而解!
难怪他对我与众人不同,难怪他一定要我传习他的医术!
他离家之时,杀了妻儿,心头自是十分悲哀沉痛,数十年寂寞忧伤的日子,更使得他心里的沉痛悲哀,变作了疯狂,是以他才会做出那种疯狂残酷之事!但是他又怎样会毁去龙布诗一生的幸福?
一时之间,南宫平心头亦不知是悲愤、是惊讶、是怜悯、抑或是愤怒?
只见龙布诗身子一震,面色大变,惊呼道:“你!你便是南宫永乐,你…你…你就是使得叶秋白恨我一生的--那青衫蒙面人!”
“诸神岛主”南宫永乐拼命抵抗着狂风海浪,他心中的思潮,他正如狂风海浪一般,汹涌起伏。
他嘶声说道:“不错,南宫永乐便是那青衫蒙面人,四十余年前,那时我初见叶秋白之面,便已深深爱上了她,竟忘了我已有了妻子,更忘了我即将要远离人间,来忍受这愁煞的孤独寂寞。
“但那时你和叶秋白在江湖中已有璧人之称,我又妒又恨,便全心全意地去破坏你们,那些江湖中人,自然不会有人猜出是我做的,只因江湖中谁也不知道“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会有一身惊人的武功。
“你与叶秋白反目成仇之时,也正是我离家远赴海外之时,我内心愁苦,不可发泄,决心与人间完全隔离,便狠心杀了妻儿。”
一阵狂风刮过,他最后这句话便与震耳的海涛声一齐发出。南宫平只觉一阵寒意,直上心头。
龙布诗恨声道:“你虽隔绝了人间,却害得我好苦!”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便要举掌击去!
南宫永乐大喝道:“且慢,你纵要动手,等我话说完了不迟!”
他脸上一片水湿,亦不知是海浪抑或是泪珠,嘶声接口道:“但我到了岛上,却仍无法忘记人间之事,更无法忘记你们。日子过得越久,往事却更鲜明,叶秋白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更令我永生难以忘却。”
龙布诗厉叱一声,南宫永乐道:“幸好南宫世家中人,世世代代俱是诸神岛主…”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震,忍不住截口道:“你…你说什么?”
南宫永乐道:“这诸神之岛,本是‘南宫世家’所创,我‘南宫世家’每代长子前来,便是要接传岛主之位,这始终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是以连你都不知道,你初来时我说另有任务给你,便是要待我百年之后,令你传我之位,你于今可知道了么?”
这许多太大的惊骇,已使得南宫平心头变得麻麻木木,只觉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龙布诗凄厉地狂笑一声,道:“你接了岛主之位,仍不放过我们,又令人到中原武林,来寻访我们的踪迹,终于在华山之巅寻着了我们,乘我心神慌乱之间,立下毒手,点了我的穴道,将我送到此间,苦苦折磨…”
南宫永乐道:“我何时苦苦折磨过你,你撒下那漫天大谎,说要在风露中提取食物,我也装作信了,我要你来,只是…只是…唉!只是不愿你在中原,和叶秋白终日相见,我却孤独寂寞的生活在这小岛上,看不到她的影子!”
龙布诗厉喝--声:“我且问你,你将叶秋白藏到哪里去了?”
南宫永乐木然呆了半晌,缓缓道:“叶秋白…她…她已坠下华山之巅,连尸骨都无法寻觅,我受了刺激之后,才会大失常态…”海涛风雨,使得他语声断续不清。
龙布诗大喝道:“你说什么?”
南宫永乐嘶声道:“她已死了!”
龙布诗身子一震,喃喃道:“死了…真的死了…”突在厉吼一声,手掌一撑船舷,和身扑了上去,一掌拍向南宫永乐头顶。
南宫永乐一把接过了他的手掌,惨然狂笑道:“好好,你我数十年的仇恨,今日解决了也好!”只听一阵砰砰之声,两人已换了七掌。
木艇一失平衡之势,立刻随浪抛起,海浪如山压下,船上的包裹,俱都跌落到了海中。
南宫平双手紧抓船舷,嘶声呼道:“师傅!…伯父,住手…住手!…”
但这两个老人,哪里还听得到他的呼声,两人双腿俱都不能动弹,四掌却纠缠在一起,目光之中,更充满了火焰般的光芒。
南宫平又惊又怖,心胸欲裂,他既不能帮他师傅去杀死伯父,亦不能帮他伯父杀死师傅,海面狂风暴雨,他当真是呼地不应,呼天不灵。
突听龙布诗、南宫永乐齐地大喝一声,接着一个海浪抛起!
木艇一侧,南宫平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已落人海中!
接连几个海浪打来,打得他再也不能挣扎,心中惨然一叹:“别了!”许多亲人的身影,一齐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人已沉人海水,半昏半醒之间,只觉掌上触着一物,他也不分辨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反手一把抓住,便再也不肯放松!
一片骄阳,映得海面上闪动着千万条黄金色的光芒,阵阵海风,吹得海岸上千百株椰树婆娑作响。
一片黄金色的沙滩上,本来渺无人迹,但此刻那无情的海浪,竟突然多情地送上了一条躯体,只见这躯体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也不知是生是死,他颔下虽然生满了短须,但眉目间却仍甚是年少,他双掌紧紧抓着一只木箱,十指都已嵌入木里。
骄阳越升越高,酷热的阳光,笔直照在这少年的眼帘上。
他缓缓睁开眼帘,阳光刺目,他想抬手去遮盖阳光,但是他手指嵌在木箱里,一时间竟挣脱不开。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吐出几口惨碧的海水,站了起来,环目四望一眼,面上仍是一片空白,只因已经过一次大的惊骇与刺激。
他,南宫平,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掌握,但是他已是精疲力竭,心如死灰,在这无人的荒岛上,还能有几分生机?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极力不去回忆往事,他不敢去判断他师傅以及他伯父的生死,他便不敢猜测自己以后的生命会如何发展,只因命运似已注定了他要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做一个孤寂的野人,以至老死。生命中绚烂的色彩,在他说来,似乎都已成了过去,此后有的只是一连串灰色黯淡的日子。
他不耐阳光,走向树阴,数十株椰树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浓密的绿林。
南宫平踉跄而行,椰树林后沙滩已尽,那干燥的黄泥地上,浓密的树林边,赫然竟有一只长约三尺的奇形足印!
在这无人的荒岛上,竟有如此巨大的脚印,南宫平心头一懔,凝目望去,只见那足印只有三只尖尖的足趾,仿佛鸟爪,但足掌长方,脚跟浑圆,却又宛如人类,他忍不住急步掠去,想到那足印边,看个仔细。
哪知他脚步尚未站稳,泥地突地向下陷落,原来这足印边,竟有一个丈余方圆的陷阱,他双足踏空,心头大惊,双臂一震,手掌搭住了陷阱的边缘,身躯直跃而上,他不敢再在附近落足,猛提一口真气,嗖地窜入了树林,突觉足下一绊,两条树枝,蓦地自地上弹了起来,他真力立竭,这树枝又甚是强韧,他身不由己,直被弹起一丈开外!
大惊之下,他奋身一转,想落足到下面的一株巨树之上。
哪知他身形还未掠上,这株巨树浓密的木叶中,突地又射出一支木箭,原来左面树枝一弹,立刻震动了右面树上的一条柔枝,这条柔枝轻轻一扫,便扫在旁边一张以树枝为背,巨藤为弦的木弓的弓弦上,弓弦一响,木箭射出!
南宫平连遭惊险,连次纵身,气力实已不济,勉强躲过了这支木箭,斜斜落了下来,哪知他脚尖一点,便知道地上又是一个陷阱,他纵然用尽全力,也无力再次跃上,一声不好,还未说出,他身形便已笔直落下了三尺,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原来这陷阱不但极深极阔,而且阱底还积着深约七尺的海水,纵是轻功高手,只要落入这陷阱之中,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能脱身而出。
那支射出的木箭,去势未绝,“蓬”地一声,射在一块木板上,这木块向前一震,撞上了另一块木板的下端,第二块木板,便立刻向前倒了下来,砰然一声大震,重重地落到地上,竟是一面盖子,恰巧将陷阱盖得严丝合缝。
南宫平全身都已被海水淹没,勉强垫起足尖,头面才能露出,木板一盖,陷阱中便已成了漆黑一片,他心中惊疑交集,悚然忖道:“想不到这荒岛上竟有人类,看这陷阱机关重重,建造得如此精妙,显然不是用来捕捉野兽,而是用来对付身具一流轻功的武林高手,他不但将一切机关,都造得天衣无缝,而且对来人身形起落的位置,都计算得清清楚楚,难道这陷阱便是用来对付我的,但又有谁知道我会到这荒岛上来?若非对付我的,这陷阱怎能制作得如此精确?”
要知他轻功若是再强几分,他便不会落入这陷阱里,他轻功若是再弱几分,纵然早就入伏,却也不会落入这个陷阱之中。
他再也猜不出制作这陷阱之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陷阱究竟是为了对付何人而制,一时之间,他心头便不禁充满了猜疑和恐怖,神秘的暗中敌人,永远比世上任何强敌都要可怖。
突听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笑声尖锐,有如鸟啼,笑声中既是得意,又充满着怨气!
原来那木板砰然一声大震,传人浓林,浓林中一株巨树上,一间木板搭起的,有如鸟巢般的陋屋中,立刻如飞掠出一条人影。
只见这人影长发披肩,竟是个女子,但身上却只围着几片枯藤树叶结成的叶裙,她满身的肌肤,已被烈日灼得漆黑而干枯,十只手指,有如鸟爪一样,面上更是瘠黄干枯,颧骨高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而浑圆,但其中也发散着野兽般饥饿的光芒,令人见了,心头忍不住要生出一阵悚栗的寒意。
她疯狂地得意狂笑着,咯咯笑道:“今日你总该知道老娘的手段了…”
她身形飞跃虽急,却极是小心仔细,仿佛这浓林之中,到处都布置着恶毒的机关埋伏,直到她跃上了那陷阱的木盖上,她方自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咯咯怪笑着道:“老娘的手段如何?早教你乖乖听命于我,我还可饶你一命,此刻我却要等你精疲力竭,再将你一块块烤来吃了。”
南宫平听着这疯狂的笑声,狠毒的语声,心头只觉暗暗发冷,朗声大喝道:“上面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出此恶计?”
语声方起,那身披树叶的长发怪异女子,笑声便突地停顿,那枯瘠黑瘦的面容,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记,奇形地扭曲了起来!
她灼亮的双目,也立刻泛出了惊骇诧异的光彩,突然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什么人?”语声中的得意,倏然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愤怒、怀恨、怨毒!
南宫平心头一松,知道自己并不是此人陷害的对象,但听了她的语声,心头又不觉一寒,只听“嗖”地一声,陷阱的方盖,霍然掀了开来,一个丑怪得难以形容的长发女子,立在陷阱边,戳指大骂道:“混账,贱人,死囚…”
世上所有恶毒的骂人名词,一连串自她口中骂了出来,南宫平大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
那丑怪女子根本不听他的话,仍是恶骂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费了许多时间,算好了那贱人的身法,做出这陷阱,如今却被你这死囚毁了,我要吃你的肉,剥你的皮…”骂声一顿,突又狂笑起来。
南宫平又惊又怒,只见她狂笑了半晌,戳指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这陷阱捉住了你,也算没有白费我心血。”
南宫平心头一怔,不知道丑恶的女子,竟会认得自己?
只听那丑恶女子笑声一顿,嘶声道:“南宫平,你还认得我么?”
南宫平凝目望去,凝注着那一双恶毒的眼睛,心头突地一动,大骇道:“你…还未死?你…你可是得意夫人?”
丑恶女子放声狂笑道:“不错!我还未死,我就是得意夫人!我虽然被你们放逐在海上,但老娘却是渴不死,饿不死的!”
南宫平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木然愕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得意夫人在海上飘流了许久,白天被烈日灼炙,夜晚受风霜之苦,早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与她一齐被逐的男人,武功既不如她,心计更不如她狠毒,竟被她一个个杀来吃了!
她便仗着这些人的鲜血,挣扎了数十日,到后来飘流到这岛上,才算捡回一条性命,在岛上的日子,也充满了困苦惊险,到了冬天,更是凄惨,她又几乎被冻死、饿死!
这些日子的折磨,不但使得她完全变了原形,甚至使得她的声音都改变了,只有那一双眼睛,却仍和以前一样,只是更添加了不知多少怨毒和愤恨!
若不是这一双眼睛,南宫平便再也认不得这形容丑恶枯瘦,声音嘶哑粗粝,有如鸠形夜叉一般的女子,便是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声音更甜如蜜糖,能以姿色风情诱人的一代妖姬得意夫人!
当下,南宫平只有暗叹一声,闭口不语。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怎地不说话了?”
南宫平昂然道:“既落你手,任凭处置!”
得意夫人道:“你可是要我杀你?”
南宫平道:“越快越好!”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要我杀你,我却舍不得杀你哩!”笑声不住,缓缓低了下来,一面接道:“你如今已成了活宝,我怎么舍得杀你?等你完全没有力气,我就会好好请你上来!”
南宫平又惊又怒,忖道:“这女人凶淫恶毒,我如今却已精疲力竭,若是落入她手被她侮辱,不如死了倒落得干净!”
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抬起手掌,便待往自己天灵死穴拍下!
突听得意夫人咯咯笑道:“你可是想自杀么?”
南宫平手掌一顿,得意夫人已自接道:“你可知道在这岛上,还有谁在这里?”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谁?”
得意夫人大笑道:“你再也想不到的,梅吟雪在这里!”
南宫平蓦地一惊,手掌立刻垂了下来,仰面大喝道:“她怎会在这里?”
得意夫人道:“她乘一艘破船,飘飘荡荡地到了这里,那艘船搁浅在岛那边的岩石上,船也破了,走不得了,她便只得上了岸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害我的人,她也认不出我是谁了!但是…”
原来那日梅吟雪负气离岛登船,立刻扬帆而驶,她虽然识得航海之术,怎奈孤身一人,又怎能驾驶那艘特大的海船?
海天茫茫,她在海上漂流了许久,到后来竟也迷失了航线,“诸神岛”的人为她留在船上的一些清水和粮食,也告断绝!
饿还罢了,渴却难受,为饥渴所苦的梅吟雪,就感到失去了神智!
晕迷之中,她只觉船身一震,竟搁浅了,那艘船船底本有裂口,经此一撞,船身便渐渐倾斜,只是为海底岩石所阻,是以尚未沉没。
荒岛上的得意夫人,见到船来,本来大喜,当下到了船上,才发现这艘海船,便是风漫天、南宫平所乘的那艘,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一个孤身的女子,她又惊又奇,又有些畏惧,只是孤岛上实在寂寞,有人作伴总是好的,当下便救醒了梅吟雪。
她形状大变,梅吟雪神智犹未清醒,自然认不出她便是得意夫人,但得意夫人却已断定她与风漫天、南宫平必有关系,心念数转,便试探着问道:“南宫平是你的什么人?”
梅吟雪怔了一怔,诧道:“你…你怎会知道我认得他的?”
得意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昏迷之中,总是不住在呼唤他的名字。”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他便是我的丈夫!”
得意夫人心中大奇,但表面却不动神色,淡淡地问道:“他此刻在哪里,怎会让你孤身一人漂流在海上?”
梅吟雪虽然觉得面前这女子甚是丑恶怪异,但却对这女子甚是感激,是以全无防范之心,当下便想简单地说出自己的遭遇,哪知她满腔幽怨,一经叙说,便不可抑止,竟流着眼泪将心事全都说了出来。
得意夫人面上越发不动神色,徐徐道:“你一个女子,怎会混到那艘全是男人的船上去的?”
梅吟雪黯然笑道:“我为了要在暗中保护他,是以不惜易容为…”
得意夫人冷冷截口道:“易容成一个又脏又丑的癞子,是么?”
梅吟雪心头一震,大惊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得意夫人大笑道:“我自然知道!”
梅吟雪骇然道:“难道你…你就是那得意夫人?…”
语声未了,得意夫人已出指点中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狂笑道:“天叫你送上门来,让我报仇,但是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立刻杀死你,我要让你陪着我,受尽折磨之苦,我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你,教你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的滋味!”
她语声中满是怨毒,将这段往事说到这里,南宫平已听得满心惊骇,满头冷汗,嘶声道:“她现在哪里?你已将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得意夫人冷笑一声,接着道:“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将她恨之刺骨,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让她受尽活罪,但是…”
原来那日得意夫人将梅吟雪带回岛上,点了梅吟雪的气血交流之处,然后缚在树上,让她不能以真力挣断山藤,但却能感觉出痛苦。
她想尽各种方法,去折磨凌侮梅吟雪,却又不让梅吟雪死。
她将梅吟雪缚在烈日之下,面前放了一钵清水,然后躲在暗中,来欣赏梅吟雪挣扎着去取清水,而又伸手不及时那种绝望的痛苦,烈日的灼炙,使得梅吟雪神智又似乎晕迷了,得意夫人大是得意,哪知梅吟雪早已发现得意夫人的藏身之处。
她眼帘睁开一线,目光一扫,更做着晕迷昏乱的模样,突地大声呓语道:“不!不!随便你怎么折磨我,我也不告诉你,让你得意…”然后昏昏乱乱的,又说了一些狂呓。
得意夫人心中一动,立刻给她灌下几口清水,大声道:“你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肯告诉我?”
梅吟雪故作茫然道:“没有什么!”
得意夫人笑道:“哼哼!你心里有什么事,还瞒得过老娘么?老实告诉你,你晕迷之中已将心事全都说出来了。”
梅吟雪惶然失色,道:“你!…你…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得意夫人厉声道:“你若不说出来,我更加十倍的折磨你。”
梅吟雪道:“我落在你手里,早巳不想活了,多受些折磨,少受些折磨,还不是一样的!”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大声道:“好,你说出我也不听了!”
当下她果然更加残忍地去折磨梅吟雪,梅吟雪咬紧牙关,死也不肯说出,得意夫人一人在岛上,终日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心痒难抓,实在想听一听梅吟雪到底有什么事,不肯说出口来。
听到这里,南宫平听到梅吟雪所受的折磨,心里好像插上了无数根尖针般痛苦,嘶声道:“她可曾说出了么?你后来对她怎么样了?”
得意夫人冷哼一声,闭口不语!
南宫平大骇道:“你将她杀死了么?”
得意夫人冷冷道:“没有!”
南宫平大声道:“带我去见她,带我去见她…”
得意夫人道:“哪有这般容易!”
南宫平黯然道:“只要你带我去见她,无论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道:“真的么?”
南宫平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得意夫人抛下一条枯藤,冷冷道:“把绳子系在腰上!”
南宫平立刻做了,得意夫人一把将他提了起来,随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将他带到浓林深处,道:“你以前的武功比此刻相差千里,想必是你在诸神岛上,学到了一些武功秘诀…”
不等她话说完,南宫平已截口道:“我告诉你!”当下将一本南海剑诀,从头到尾,背了出来,得意夫人果真非常人,听了数次,便已了然,大喜道:“想不到南海剑派,竟有如此精深绝奥的剑法诀要!”
南宫平道:“我已说出,你可带我去见她了!”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带你去见她?不错,我是要带你见她,但是…”
原来那日得意夫人想来想去,疑团难解,只得走到梅吟雪面前,低声下气地说道:“我虽然对你不好,但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么?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些。”
梅吟雪心头暗喜,口中却冷冷地道:“你要我说出来也不难,但我说出之后,你却要放开我!”
得意夫人亦是心头暗喜,忖道:“你只要说出来,我不折磨得你更惨才怪!”口中却极其温柔地说道:“在这无人的荒岛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放了你!”
梅吟雪故意叹了口气,道:“你话说得虽好,但是我却不信,除非…”暗中忖道:“此人要上钩了。”
得意夫人急忙道:“除非怎样?”心中忖道:“她若要我先放了她,就显见得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故意玩个花样,要我上钩,哼哼!我是数十年的老滑头了,难道还会上你的当么?”
但梅吟雪只是徐徐地道:“除非你能发一个很重很重的誓,我才信得过你!”
得意夫人大喜忖道:“到底是个没见识的丫头,老娘平生发誓,不知发过多少次了,简直有如吃白菜一般,还怕什么!”
当下故意迟疑了半晌,才叹口气道:“我平生说话,说过就算,从来没有发过誓赌过咒,但是…唉!这次就依你。”
梅吟雪暗中大骂:“放屁,你若没发过誓,太阳就要从西边出了!”面上却做出十分相信的样子。
只见得意夫人果然跪了下去,发誓道:“我若失言了,就叫…就叫树枝将我戳死,蚂蚁将我尸首吃掉。”
梅吟雪冷笑暗忖道:“好一个牙疼咒。”
要知道两人俱是千灵百巧、心计极深的女子,面上虽然都是一本正经,肚里却都在弄鬼,你要骗我,我要骗你,也不知谁能将谁骗倒。
两人目光对望了一眼,梅吟雪长叹道:“你既然发下这样的重誓,我就告诉你,这个岛虽然荒凉,但将来一定有船只通过,那时你就可回到中原,绝不会老死在这荒岛上了…”
得意夫人大怒道:“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么?”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已变成这种模样,回到中原后,武林中人还会称你‘得意夫人’么,只怕要唤你作‘夜叉夫人’了!”
得意夫人大骂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脸上的皮撕下来。”
梅吟雪故意长叹道:“你不要我说了么?唉…可惜…我只得不说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展颜笑道:“好妹子,快说出来,你这样漂亮的面孔,姐姐我连摸都舍不得摸的,怎么会撕下来!”
梅吟雪暗中大骂,口中笑道:“好姐姐,我渴死了,要喝水。”
得意夫人暗中骂得更凶,口中却也笑道:“好妹子,姐姐来替你拿!”一路骂不绝口,为梅吟雪拿来了一钵清水,两人口里姐姐妹妹,叫得越来越是亲热,暗中却将对方祖宗八代都骂了出来。
梅吟雪喝了水,道:“好姐姐,你猜我多少岁了?”
得意夫人道:“这个…十六七岁吧。”她为了要讨梅吟雪的欢心,故意又少说了几岁。
梅吟雪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就是梅吟雪。”
得意夫人失声道:“呀,原来你就是孔雀妃子。”暗中骂道:“难怪这小狐狸这般狡猾,原来她竟是梅吟雪!”要知梅吟雪成名甚早,是以得意夫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梅吟雪道:“我出道江湖,已有二十年了,如今算来,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她自己另有打算,是以又多说了几岁。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目光凝注了半晌,徐徐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心念一动,突地大声道:“你难道学会了驻颜延年的内功?”
梅吟雪笑道:“我若不会那种内功,如今还会是这个样子么?”
得意夫人大喜道:“好妹子,快教给我,我想了好多年了!”
要知她虽是徐娘风姿,看来并没有她真实年纪那般苍老,其实只不过是平日摄生有道,保养得好,日日蛋清洗脸,珍珠粉冲茶,却不会那种武林中最秘密神奇的内功,爱美本为女子天性,何况她这种女子,更何况她如今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梅吟雪道:“像姐姐你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武功根基,只要勤练这种内功一两年,不但立刻就会还你本来颜色,而且还可永驻青春。”
得意夫人更是听得意动神驰,连声道:“好妹子,快说,快说…”
梅吟雪道:“我说出来,你一定放我。”
得意夫人暗忖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能解,何况这荒岛上根本无人,我即使解开她的山藤,她周身无力,连只鸡都拿不动了,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如落得大方些,让她好放心将秘诀告诉我。”
她却不知道梅吟雪被龙布诗以那般厉害的手法,废去了全身功力,还能自己恢复过来,何况她此刻只不过是闭住了梅吟雪的气血,当下自以为得计,含笑道:“好妹子,你若不信,姐姐就先解开你身上的束缚,让你可以舒服些。”
梅吟雪笑道:“姐姐,你真好。”
得意夫人暗骂道:“小狐狸,过一阵你就要骂我了。”面上满堆笑容,解开了梅吟雪身上的缚带,只留下两道山藤,缚在梅吟雪足上。
梅吟雪又笑着谢了,道:“姐姐,你好生听着。”竟真的将那驻颜内功的诀要,缓缓地诵了出来,而且字字都不虚假,只因她知道她的对手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假的,绝骗不倒她。
得意夫人全心全意,凝神聆听,一面心中参详,一面忖道:“果然不是假的。”只是那秘诀内容精奥,字句艰深,得意夫人思索研究了许久,含笑叹着气道:“好妹子,这秘诀太深奥了,一时我还弄不懂,你索性好人做到底,把练功的方法也教给我吧。”
梅吟雪笑道:“这秘诀我早年就已得到,但直到许多年后,我被人关在一个棺材里,什么事也不想,苦苦研究了半年,才算弄通,但一通之后,就很容易,你看,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这些内功的入门之术,你自然是知道的。”
得意夫人仿佛等不及似的,立刻盘坐了起来,道:“还有呢?”
梅吟雪道:“先将真气运行一周,然后聚至丹田…”
得意夫人果然照着做了一遍。
梅吟雪道:“内功本是修练内五行之术,如今要将它练到面目之外,就要…”她一连串说了许多练功的方法,当真字字句句俱非凡响。
得意夫人还怕她陷害自己,暗中又研究许久,看来看去,那其中实在没有蹊跷,便照着做了。
过了许久,梅吟雪道:“此刻你是否觉得清气已渐渐升上颜面?”
得意夫人点了点头,梅吟雪道:“那么你已将真气运到太阴太阳里经肝胆脉下了,等到他真气由厥阴肝经下降到肝经下血海,然后经心经直下重楼,再由足厥阴经回到鸠尾下一寸的返魂穴时,你就可以完全确定我说的没有错了,你就该放了我了。”
得意夫人暗中骂道:“放你去死。”
她一心一意地运气行动,口里虽没有说话,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梅吟雪凝目而望,又过了许久,突地见她面色大变,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浑身突地颤抖起来,颤声道:“你…你好!”原来她真气一下,便突地岔往别处,双腿立刻变成木石般毫无知觉。
梅吟雪倏然放声大笑起来,立刻挣开了脚上的山藤,退后了一丈多远,嘻嘻笑道:“你现在舒服了么?”
得意夫人怒骂道:“你…你敢骗我!”
梅吟雪大笑道:“我不骗你骗谁,老实告诉你,这行功之法本是我自己上过当的,我已为它吃了一年多的苦,否则又怎能骗得到你。”
得意夫人满怀愤恨,紧握双掌,突地发觉自己下半身虽已僵木,但双掌却仍可使力,心念一转,长叹道:“我既然已被你骗倒了,只能怪我自己,我绝不怪你,只要你不杀我,我也不希望你告诉我复原的方法,快过来,让我为你解开穴道。”
梅吟雪道:“谢谢你。”向前走了一步。得意夫人方自大喜,她却已停住脚步,摇道道:“不行,不行,我现在全身还没有力气,若是走得近了,你就要一掌将我打死了。”
得意夫人柔声道:“事已至此,我为什么还要害你,妹子,你放心好了。”
梅吟雪哈哈笑道:“好姐姐,我却有些不放心,怎么办呢?只好等到我自己打通气血的时候,那时你若还没有饿死渴死,我一定走到你身边,好好照顾你,比你对我还要再好十倍。”
得意夫人面上所有的温柔笑容,在刹那间一扫而空,放声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忘了么?”
梅吟雪道:“没有忘,我也绝不杀死你。”隔着得意夫人两丈开外,远远绕了开去,得意夫人双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将世上狠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怎奈梅吟雪不闻不问,将她完全当做疯狗一般。
但是梅吟雪转过了浓林,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她知道得意夫人双腿的僵木,三五日中便可恢复,只因为这是她亲身的经历,而她自己的气血何时能够解开,她却全然没有把握。
到了岛那边另一道树林,她四下量度一下地势,便在树林中,布下了许多埋伏,她涉水到船上,取来了一些工具,砍了数十根木棍,插在深可及膝的荒草里。
三天之中,她甚至不敢休息,累得筋疲力竭,方自罢手,但是她这三天中的辛劳,却未曾白费…
得意夫人眼看梅吟雪身形消失,空自怒骂了半晌,她心里的恨毒愤怒,便化做了忧虑焦急,以手代足,一寸一寸地挣扎着爬进了树林。
三天里她有时忍不住又放声怒骂,有时却不禁大声哀告,但无论她骂尽,粗语,抑或是说尽好话,都得不到一丝回音。
她再也想不到第五日黄昏,她闭塞的真气竟然畅通,大喜之下,略微养了养神,便四下寻找梅吟雪,她发誓要找到梅吟雪,将满心怨毒宣泄。
漫天夕阳中,她寻到了梅吟雪存身的树林外,山岩边,一脚方自踏入草丛,只听“嘣”的一响,便有十数条树枝自木叶中弹起,十余块尖石,随着树枝暴射而出,乱雨般落将下来,风声锐厉,力量甚强。
得意夫人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哪知她身形未定,突地又有十数块尖石,自地上弹起!她惊呼一声,身形闪电般退出林外,肩头却已被石块扫中,辛辣生疼,放声大骂道:“姓梅的贱人,你敢出来么?”
她惊魂未定,在林外骂了一阵,却终是不敢再进树林。
只听林中一阵冷笑,梅吟雪竟从长有尺余的荒草梢头漫步而来,衣袂飘风,长草也不住飞舞,她俏生生立在草上,有如凌波仙子一般。草上飞行,本已是绝顶轻功,但普通人也只能提着一口真气,自草上飞行掠过,似这般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的轻功,得意夫人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刹那间她满心愤恨,又变作了惊恐,惶声道:“你…你…谁替你解开的穴道?”
梅吟雪笑道:“你可知道我一身功力,被龙布诗毁去之后,还能自行恢复,何况这次仅是被你点了穴道。”
她不但能在草上从容漫步,竟还能吐气开声,得意夫人更是大惊,她再也未曾想到,那草丛中早埋有数十根十分坚固的木桩。
梅吟雪微笑又道:“我已在树林中布置好一个极阴凉处,你既然来了,便请进来歇息一阵如何?”
她内力未复,身子娇弱无力,虽然立在木桩上,也不禁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