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晚上一家人早早吃完晚饭,又吃了汤圆。汤圆是宁雨织亲手做的,那种口感腻滑,唇齿留香,人人都多吃了点。
按照元宵习俗,晚上到河里放花灯,猜灯谜之类的活动必不可少。所以今天的晚上比之大年初一还在热闹几分,大街上华灯蜿蜒,人头攒动,夜色蒙胧,一家几口成队,人群中不乏世族门第,贩夫走卒。当然也有一些专门在新年这一头半个月不休息做点小生意赚了满盆钵的人们,在这个阶层的人每日为生计而忙碌奔波,过年过节没有一个概念,总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吃都吃不饱过什么节日,充分证明逢年过节只能在生活无忧下享受下,从深一层来说,也是老百姓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精神寄托。
与苏解约好了会面地点,带着几名贴身丫鬟一起逛花灯去,兴起时就猜猜灯谜,抒发一下才情。
一些名门公子哥,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盛装妍丽,车如流水马如龙。杨易一行七八个人老是被到处挤,人实在太多了,生怕被挤失散了,更得提防有第三只手偷偷伸来。
杨易望灯光晃得眼晕晕,拉着母亲的手都分开来遮住眉额,心说这古时代的灯笼不惹眼,但这般晃来晃去,眼都花了,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
突然又被前面几个陌生路人一挤,又跟父母一行人离远了点,想要出声喊,可周围声音实在太嘈杂,他的声音被淹没了。且他又是个半大孩子,很快被人流挡住视线,转眼失去了父母一行人的踪影。
失散了,杨易那一刻恍惚想到,但此时他很淡定,大不了拐路回去,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场合,回家乐得个耳根清静,于是走了。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在父母眼中,杨易还是个孩子,走失了会担心啊,父母丢失了孩子,可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所幸包括父母在内都知道杨易不是第一次外出,人又懂事,应不出什么意外才是。
晚上不好认路,人又特别多,杨易对金陵不太熟识,拐了几条巷子不知窜到哪去了,眼前很陌生,声音越来越杂。
抬头望去,那一门牌匾上的三个烫金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群芳楼,居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十里秦淮河畔。不由想起那天玄武湖上那老翁人所说的话,今天金陵城有一场盛会,只限金陵与苏杭三地的才子佳人参加。
群芳楼,乃秦淮河上最有名的青楼。这时代青楼可是个雅地方,有身份地位的、自诩风流的、有几个钱的都喜欢往里面蹭。特别在晚上,才是青楼营业的黄金时段,进进出出的嫖客络绎不绝,夜夜笙歌,欢语靡靡;有卖艺不卖身青倌人头牌,有卖肉卖笑的庸姿俗粉,各取所需,太平盛世尤为盛。或是人性深处的基本需求,才使得这一产业历数千年而长盛不衰。
可群芳楼却是打响了名堂的清倌馆,里面的头牌姑娘都是才色双绝,鹤立鸡群,从来不做肉生意,也算是这一行当里的一股清流,据说背后很有背景,一直没什么人敢在此闹事,若有某方面的需求,抱歉,请绕道。
不过今天晚上群芳楼闭口谢客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附近已经停满各辆马车,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心想着何不进去看看这场所谓才盛会,嗯,路过而已。移步走了去,虽观身上装束,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有家世的人,年龄毕竟小了点,树在门口的两名看门汉子伸出拦住。
其中一人嗓子瓮声瓮气道:“小子,这里是大人们的地方,不可乱闯。”
“进去有规定年龄吗?”
看门汉子无法辨驳,随口道:“今晚进来的士子圈的,你是士子吗?”
杨易沉默,既然不给进也不会懒着不走,正要转身,里面跑出来一个青衣小厮,朝那汉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交待完就回去了。
“这位公子哥且留步。”汉子听完见到杨易就要走了,出言挽留。
看到杨易转过身来,看门汉子施了个请礼:“你已经收到了邀请,请进。”
尽管杨易疑惑,既受到邀请就进去了,估计就那老头子从哪儿看到了自己吧,边想边走了进去,心里想着,应该不会撞到熟人吧,杨家有条件应邀的杨博与杨妤儿兄妹不知是否在列,也不管了,反正看一会就走。听传来的声音这场所谓盛会应如火如茶进行着,甚至进入高潮了。
关于这场盛会,杨易略有耳闻,每年元宵十五之际金陵苏杭三地的才子们都会挑个地方开一个类型后世坐谈会之类诗会,以促进交流,还会请出一些久负盛名的大儒们,这些大儒往往是两耳不闻世事,但也不会跑深山野岭去隐居,而是隐于市郊,有点才学,有点名声,有几个在朝堂身居要职的学生,一般人见不到他们,更别说请动他们,俗称“养望”,反正很有点像婊子吊高来卖的意思。
这场元宵诗会能请得动这些高人来当评审,可见其声望之高,不过这些高人一般不说话,谁胜谁负往往一目了然,他们只需要用手捻着花白胡须就行了,起到震场的作用,额…跟震宅神牌差不多吧。
大堂内,分成两排各坐一边,中间留出好大一片空阁,三名号称当世大儒道貌岸然地坐在旁边最显眼处,奇怪的是这三个老头都不是那天在湖上遇到的老翁人,不知他又是什么身份?此刻全场阒然无声,只看到两名气宇轩昂的男子各立一边,以睥睨的目光朝向对面;而对面则是同样年龄大小的世族子弟,一个个满脸冲动,又憋着不敢说话,恰巧在其中看到了杨博两兄妹,观其脸面也不怎么好看,这应该就是金陵府一边的,只是没有瞧见那个黄真;对面两男子应是苏杭今年的代表人物。众所周知,苏杭两地历来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联袂夹攻金陵是经常的事。
这两名年未及冠的男子一人叫陈士杰,是杭州人士,另一个叫孙丹,是苏州人士,都是苏杭两地赫赫有名的文坛新秀,如往年一般,金陵总是被苏杭压了那么一筹,以至于两地文人都彼此不怎么瞧得顺眼。
今年的主题是咏雪,想必苏州才子带来的绝诗力压金陵才子一筹。金陵府以杨博杨妤儿为代表的世族才子都没了辙,场面极为压抑。杨易则到处瞧却没有找到那个老翁人的影子,估摸着应该在某个厢房里面,属于于嘉宾一流。
此时,孙士杰负手哈哈大笑:“莫非金陵无一人耳?”
此话一出,极具挑衅味道,在场的大多是金陵人,听到这话儿,个个都绿了色,毕竟都是文化人,不会爆粗口还击,都感觉很窘屈,那边出席应战的世族子弟们有的攥紧拳头,有的摇头叹然,有的自愧才学不到家,反正那模样儿都像是如丧考妣。
无怪乎他们深受打击,这苏州才子所带来的绝诗实在太绝了。猜灯谜已经过了,除了诗词外,楹联也是头等大戏,杭州才子们今天带来的一首上联也无人能对上,堪称千古一绝,名副其实的踩上门来了。
这两一诗一联已经裱了起来,供众人一览。咏雪的诗词没有个规则限制,只求个意境,借景咏雪,以物喻雪都可以。
只见左边挂着一首诗:
才见岭头云似盖,
已惊岩下雪如尘;
千峰笋石千株玉,
万树松罗万朵云。
是一首难得的借景咏雪的佳句。才看山头的乌云飘过,下一刻就惊讶雪已经落在山脚下;远观山峰似石笋,又象美玉一般洁白;松叶都落满白雪,看上去像是一朵朵的白云。景物描写由远及近,从远观到细察,将白雪覆盖的山锋比喻成洁白的美玉,坠满雪花的松叶比喻成一朵朵白云,极具层次感,意境画面俨然浮现于脑海中。
右边挂着一副上联则甚为刁钻,令人叹为观止。
“画上荷花和尚画。”这七字对子,无论正反读起来发音都是一样的,且第一个“画”字与最后一个“画”字却是一静一动,前后对应,估计当世能对得出此上联者,或无一人。
杨博这时笑了声:“陈兄莫要自狂,想我金陵历来人杰倍出,怎能凭你一句话就给否认。想当年你们苏杭第一名嬡不也是死皮赖脸要嫁到我金陵杨家来!”
旁边杨妤儿听得眉头一蹙,心说这弟弟怎能拿自家人在公开场合数落,虽是为了金陵名誉着想,可这话也太损已了,不料就遭到对方激词反攻。
陈士杰重重一哼:“休要提这人,此等淫~女,不守妇道,不配为我杭州人!”
杨妤儿起身道:“陈士杰,请注意你的言辞,今天请来的可不只三位知名大儒,还有当朝御史台陆明德陆大人莅临现场,岂容你口出秽语!”
众人哗然,在场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位大人物今天也到了场,就没一个人瞧见,行迹神秘,不说真还不知道,幸好没做过什么过邀行为,要不然被这位大人物给盯上就麻烦了,人不怕死怕麻烦,这位大人物可是出了名的以喜欢找人麻烦著称。
陈士杰语气收敛,但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只是实话实说,放眼苏杭两地,谁不知道宁家女给杭州百姓丢脸,做出不知羞耻的苟且之事。”
“区区一首破诗,你们也好意思拿到金陵来丢人现眼,也不怕贻笑大方?”
一个声音很地突兀响起,特别是众人听到这声音竟是个孩童,表情都有几分忍俊不禁,连小孩子都看不过去了,这些苏杭才子实在太恃才傲物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丹眼光落到杨易身上,道:“无知小娃,谁是你的父母?也不看紧一点。”
杨博与杨妤儿见到了杨易,满眼惊异,这小子怎么出现在这里,观周围并无他父母,杨博想要起身,却被杨妤儿拉住,轻轻摇头。
本来杨易只是进来看看,看得无聊就打算走,没想到这群所谓才子竟然把话题转移到他母亲身上,还人身攻击,出言侮辱他的母亲,这辈子什么都能忍,辱及双亲是绝对忍无可忍。一双双眼睛投到他身上,杨易缓缓行出。
陈士杰忍住发笑,问道:“听这位小朋友的话,是打算代表金陵赋诗楹联应战?”
杨易晃着脑袋:“不是啊。”
陈士杰哼道:“那还不闪一边去,回家再读几书再来!”
“麻烦拿一纸一笔来。”杨易直接无视此人,静静站在堂中央。不一会儿,就有一名留有八字须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把纸笔墨砚放到方桌上,杨易就走了上来。只见他挽袖提笔的模样甚是古怪,从未见过,众人不由轻视几份,这分明就是来捣乱嘛,连个毛笔都不会拿。
陈士杰靠前瞥了一眼,看到纸上那圆圆溜溜的字迹,甚是滑稽,不由摇头哈哈发笑。
某间厢房里,有两个声音交谈着。
“爷爷,你确定他就是那个吹箫曲的人么?”
“嗯,若我猜得没错,我那盘棋局估计也是他动的手脚,只是这小子不肯承认罢了。”
“不知他是哪家公子哥?”
“这是个人隐私,人家不愿透露,总不好调查别人底细,将来总会有碰面的时候,到时自然知道。”
大堂上,杨易甩笔了,那名八字须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将那纸上的诗诵读出来: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同样的借景咏诗的五言律诗,众人听了,前面三句都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与雪有关的描写,听到最后一句,无不一窒。那画面那境界油然浮现在脑海中,天地之间,所有鸟禽绝迹了,所有人迹也消失了,远看江中一叶孤舟,江面上都被冰雪覆盖了,一名披戴蓑衣斗笠的老翁人,静静的钓鱼,不,钓的是雪,是寂寞。
同样是从远及近的描写手法,予人一种遗世孤立的感觉,冰冷、空灵、孤独,天地苍茫,意境悠远。
此刻的群芳楼鸦雀无声,与前面的咏雪诗相比,孰强孰弱,胜负立判,三名大儒都颌首表示胜出。
陈士杰与孙丹二人脸色铁青,同行的杭州几名才子同样脸上也变得难看。
杨易又唤人再找笔纸上来,看样子好像要把那首千古绝联给对上一对,纵然所有人都对这名来历不明的小孩子改了观,听到这话,不免有些不太相信,这对子的难度实在太大,想要须臾之间就对出来,不论公整对偶与否,恐怕当世数不下五根手指头。
陈士杰压根不相信他能对得上,嘲道:“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对我这上联,可笑之极!”
“若我对得上,你待如何?”
“大放阙词!”
他语气一顿:“好!若你真对得上,我从此不踏入金陵半步!”
杨易冷笑:“你三条腿爱去哪我管不着,只须你自掴嘴巴三十次。”
陈士杰怒极反笑,答应了。心念一转,又道:“但若对得对仗,就算不得数,就代表输了。”
杨易自个在纸上提笔写下了一行字,现场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都替他担心不已。见他放下笔就移步离开,那八字撇须的中年男子这次奔跑过来,将那纸拿上手一看,双目陡然一瞪,一时忘了说话。众人被惹急了,连声催促。
那中年男子声音颤抖道:“书临汉墨翰林书!”便将白纸举起给众人看,现场所有眼睛刷刷刷落到了那七个字上面,心中都那个激动不已,那几位大儒迟钝的脑袋也被深深震撼住。
然后众人再望向陈士杰,只见他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身体摇摇欲坠,手颤颤地慢慢抬起来,眼神发愣。
也许是起先受到此人的连番羞辱,无不幸灾乐祸瞧着他,看他怎么狠狠自掴嘴巴,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致。
待到再去留意那个神奇小孩子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了人影。
杨博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疑道:“想不到他还有这般才学,只是不知他为何这般隐藏自己。”
杨妤儿望着杨易消失的背影,特别是他离去时投来的莫名笑意,不禁心头发毛,道:“人家或有苦衷吧,不妨做个顺水人情,此事先隐瞒不说。他日后成就定然不低,当作向他示好,希望他将来不会亏待了杨家。”
杨博沉沉点头。
那边杨易的父母回到家后,没有发现杨易本人,一时急坏了,谴了十几名下人一起到金陵城去找,夜色朦胧,行人渐渐散尽,一无所获。
撷菊跟绿纽还有玄鱼都在家等侯,杨易夫妻与苏解二人几乎走遍了金陵城大街小巷,遇到路过行人便问,听到的尽是摇头表示不知。
宁雨织带着两名家丁自行在大街上寻觅,一颗心却渐渐往下沉,生怕再也看不到儿子,只知道拼命的找,永不停歇地的找。反反复复许多地方都重复来过,深夜的金陵城依然灯光耀眼,一点点月华洒在地面上,凭着无数灯笼的拂照,路面依稀可见。
最后无力停下,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突然,一声呼喊传入耳中,如同天籁之音,她转身看见了杨易站在数丈外,朝母亲微微一粲。
有多少故事,在这一粲中,匆匆流逝。
悠悠数载,倏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