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眼前这番热闹,张衍圣却仿佛早已料到,神色间闪过一丝讥讽,趁众人不注意,悄声向萧漠说道:“好戏来了,子柔可知,今日此时,为何会出现这般情况?”
看着殿内无数文臣武将,竟是突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神圣的“集英殿”内,忘记了此时正在举行的盛大仪式,忘记了楚灵帝本人就在他们面前,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斗在了一起,人人皆是面红脸赤、风度全无、神色激愤,大殿之内,再无原先的肃穆气氛,只让萧漠觉得莫名其妙。()
不期然间,萧漠想起了自归京之后,文武两派官员对待自己的迥然态度、众武系官员看向自己时的复杂神情,以及不久前八贤王与王翰两人曾说过的奇怪话语。
思索片刻,萧漠依然没有想出所以然来,不由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却是不知,又要向子佳请教了。”
萧漠入朝为官时间尚短,期间不是遭到贬斥,就是外出领兵作战,对于庙堂之中的勾心斗角,诸派争执,自然不如官宦世家出身的张衍圣那般看的明白。
“这般事情,其实不用我说,子柔为官日子只要再久一些,也就心中肚明了。”张衍圣微微一笑,向萧漠解释道:“子柔看这殿内两壁,可有看出什么线索?”
顺着张衍圣的指引,萧漠向着“集英殿”两壁看去,待注意到殿内两壁所悬挂着的画像数量时,心中已是有些恍然。
当年太祖册封了三十三位贤臣名将于“集英殿”内,因为是从乱世中得到的天下,军功无数,封册之时,自然是武将多,文臣少。
除去那六名皇室宗亲的画像另有安排外,建国之初,两壁之上。右壁悬挂着十八位军中将领的画像,左壁之上,文臣的画像却只有区区九幅。
然而,天下太平之后。武将一系官员的地位却是骤降,而历代皇帝登基之后又最为重视文治,对读书人愈加的看重,其后一百七十四年间,共有十一位大臣的画像题字得以悬挂于“集英殿”内,然而其中竟有十人是文臣,只有一人为武将。
如此一来,如今的“集英殿”内,两壁之上,左右共悬挂了三十八幅画像。()其中文臣十九人,武将十九人,达成了暂时的平衡。
而今日,萧漠、张衍圣两人画像题字的加入,正是对这般平衡的打破。文武两派官员,对此自然极为重视。
想到这里,萧漠眉头一皱,迟疑着向张衍圣确认道:“可是文武之争?”
张衍圣神色间讥讽之色愈重,点头轻笑道:“对,文武之争。”
虽然得到了张衍圣的确定,但萧漠心中的疑惑却依然不减。
皱眉思索片刻后。再次向张衍圣问道:“在我大楚,文臣的地位早已是超越了武将。这次礼毕后,‘集英殿’内文臣画像的数量,虽然会彻底压倒武将,但也只是早以注定,迟早的事情罢了。这些‘将军府’的将军们为何会这般着急吧?还有那一众朝臣。又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张衍圣微微一笑,悠悠道:“将军府的人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集英殿’内武将画像的数量,将来必然会被文臣超越,但他们却不能接受以这般方式来超越。”
另一旁。八贤王静静的听着萧漠与张衍圣的对话,一直没有插话,但此时却突然轻哼一声,看着眼前正争吵于一团的文武大臣,眼神中满是愤怒与不屑。
而萧漠,听到这里后,却终于恍然。
古今中外,数千年来,自有国家出现,文武两派之争就已是存在,并逐渐成为了庙堂之上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争斗,愈演愈烈。
文臣权大,则武将受到压制,权力地位,尽数不存;武将势大,则文臣遭到打压,只能依附于武将而生存,不得。
这般情况,千百年来,从无改变。
而如今的楚朝,无疑正是文强武弱的典型。
其实在楚朝建国之初,楚太祖身为马上皇帝,一众开国武将们的待遇地位,还是很高的,不似今日这般会被文系大臣们死死压着一头。()不仅得到的诸般封赏最为丰厚,而且也颇受朝廷上下的礼遇。
然而,这般情况并没有持续下去。
建国不过三五年,楚太祖重文轻武的倾向已是越来越明显,并深知兵权外放的风险,于是不仅将朝中诸般权力逐步移交到文系大臣手中,更是设立了“将军府”,将一众军中元勋尽数送入其中。
自此之后,“将军府”的武将们,身份地位虽然荣耀依旧,却不得参与朝中政务,更不再拥有任何实权,只负责战时的带兵作战、以及平日里的兵员训练。
而军饷派放、防务安排、兵员调动、新兵征收等等诸般实权,则尽数交给了兵部的文臣。
以楚太祖的强势,带兵将军们自然不敢有丝毫不满,只得督促子孙们弃武从文、刻苦读书、博取功名,以保障家族荣耀的延续。
在此期间,诸般旨意之下,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大幅提高,当兵的待遇却愈来愈低。人们渐渐不再把参军看作是荣耀之事,反而引之为耻。
不过百年间,随着一代开国元勋们的纷纷离世,豪门旧勋的后代几乎尽数弃武从文,时至今日,“将军府”不仅没了实权,连原先的荣耀地位,也渐渐不复存在。
而今日礼毕之后,“集英殿”内,文官画像的数量,将首次超过武将,楚朝文重武轻的情况,自然会更加的愈演愈烈,再也不得扭正。
如果说,对于这般情况,武将们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并早以认命的话——那么击退了草原联军的萧漠与张衍圣二人。得以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其画像的悬挂究竟归文归武,就由不得“将军府”众人不着急了。
本来,这次草原联军入侵大楚。楚军连战连败,短短数月间连失十七城,北方十三州有半数沦陷,最危急的时候,草原联军甚至兵临京城之下!!对于这般情况,带兵的将领们虽然难辞其责,但“将军府”的众高层,在心里深处,其实还是有些暗暗欢喜的。
在他们看来,这般情况虽是楚朝之灾。()却也是一个契机!!将楚朝文强武弱的情况彻底扭转的契机!!
如若经此一事后,楚朝上下能明白军事的重要,从而加大楚朝军队的建设力度,“将军府”里的众将军,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说不定还能将诸般实权从兵部那里收回手中。
但必须要注意的是,萧漠与张衍圣两人虽然以武事功勋而留画题字于“集英殿”内,本身却是出自文臣一系,身为读书之人,学问才华早已是天下闻名!!
也正因为如此,萧漠与张衍圣两人的画像题字,究竟应该悬挂在代表文臣左壁。还是应该悬挂在代表武将右壁,“将军府”众将领才会如此在意。
如若悬挂在众文臣一侧,则代表这次楚朝对草原联军的胜利,功在“文治”!!其后楚朝文臣的地位自然会愈加的高涨,而武将们则再无翻身的机会。“武将无能论”与“文人万能论”必将抬头,并愈演愈烈。而在世人与皇帝眼中。武将的地位也会愈低,甚至是可有可无;
如若悬挂在众武将一侧,则说明这次楚朝对草原联军的胜利,虽然是由文臣获得,却功在“武事”!!其后楚朝自然会重视武事军功。而“将军府”众将虽然在战争中失了颜面,但也可随之获益,从而逐步扭转文重武轻的形势。
而朝中众文臣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将军府”众将刚刚提出异议,他们就已是迫不及待的反驳反击,甚至忘记了时间地点,失了风度。
对文武两派官员而言,这涉及到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远非八贤王入朝所引起的争执可比。八贤王入朝掌政,他们最多也就是换一个派系罢了,手中权力依然,但如若武将一系势力有了抬头的趋势,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从某方面而言,如今此时,“集英殿”内的争吵混乱,对文武两派官员而言,乃是一场信仰、利益交集的圣战!!
终于想明白了文武官员们争吵失态的缘由,萧漠暗暗想道:“怪不得我归京之后,文系官员对我那般热情,而武系官员的态度却颇为冷淡、神情复杂,原来还有这般利益纠葛。()想来是他们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于我了吧?毕竟将他们接连击溃的草原联军,最终却败在了我的手上,心中必然羞愤,如今更要借我和张衍圣留画题字于‘集英殿’的契机重拾利益地位…”
正在萧漠心中恍然,并若有所思之时,“集英殿”内的混乱,也随之达到了。
虽说俗语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那是建立在可以动手的情况下;如若双方不得动手动脚,只能动嘴皮子,这群“将军府”的将军们,又怎能斗得过那些整日里靠脑子和嘴皮子过活的朝中众大臣?自取其辱罢了。
果不其然,待一位“将军府”的左卫上将军,被一名御史用不同的“圣人之言”、翻来覆去不带脏字的骂了数遍,上至祖先父母,下至后代子孙,短短片刻间皆成了不忠不孝、禽兽不如后,却是出离的愤怒了。
愤怒之下,这位上将军也是最先反应了过来,知道这般和文臣斗嘴皮子只是自取其辱,讨不得好,进而想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虽然他如今胯下没有汗血宝马,手中没有仗八长矛,但对于自己的拳脚功夫显然也颇为自信,驱身前去就要与这位御史切磋一下。
幸好护国公罗裳眼疾手快,将这位上将军拦了下来,否则就要一场全武行就要上演。
而那位御史虽然吓得小脸惨白,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一边上蹦下跳,一边大呼小叫:“子曰;‘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来呀!!本御史又怎能怕你?!看你这般残暴,就知你的本性极恶,于国于家,皆是祸害。本御史一定要向陛下弹劾你…”
看到这一幕,萧漠先是觉得好笑,后又觉得悲凉,最后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可悲可叹。”
张衍圣轻笑道:“是啊,可悲可叹…我朝文臣,刚刚经历过战乱,已是开始想着要继续打压武将一系了,眼光浅薄,只知蝇头小利;我朝武将。自身连战连败,如今竟然要厚着脸皮来分你我之功勋,恬不知耻,再无百年前之志气…”
这话正是萧漠所想,但打击面实在有些广。所以萧漠只是心中想想罢了。而张衍圣却是仿佛自信萧漠与八贤王绝对不会说出去一般,言语间毫无顾忌。
另一边,八贤王神色间的怒气更甚,但并没有反驳,显然是同意张衍圣的说法了。
大殿之内,文武斗的闹剧依旧是不断,让人目瞪口呆;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位主角被晾在了一边。正各有所思;另一边,楚灵帝看着眼前这番热闹,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已是怒不可赦了。
“都给朕住口!!”
随着楚灵帝一声怒喝,文武两派才发现了各自行为的不妥,或面现愧色、或犹自不服。却纷纷回到了各自的位子站好。
楚灵帝将尚挂着萧漠画像的杆子交给了身后的张谦,怒气冲冲的回到御座之上。
很显然,生性淡然的楚灵帝,很少这样生气,更少这样咆哮。刚才那一声,虽然声势颇大,但嗓子已是沙哑。
费三贵颇有眼色,楚灵帝刚刚落座,已是将一杯御茶奉到了楚灵帝的面前。
楚灵帝强压着怒火,喝了一口茶水,但看着眼前的文武百官,怒气不仅没有稍稍平息,反而愈炽,最后竟是将茶杯掷于脚下。
清脆的杯盏碎裂声中,满朝皆惊。
包括萧漠、张衍圣、八贤王内,满殿上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内臣宦官,皆是连忙跪下,齐声道:“臣知罪,陛下息怒!!”
“八弟、子柔、子佳,你们三人站起身来,干你们什么事?你们三人又有何罪?”
待萧漠三人起身后,迎接文武百官的,则是楚灵帝接连的怒声训斥。
“你们…你们好啊…这就是朕的大臣,这就是我大楚的将军!!看看你们刚才的样子?!与那骂街泼妇有何异!!你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是‘集英殿’!!朕在位二十一年,第一次开启的‘集英殿’!!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正进行的仪式,对我大楚究竟有着何种意义!!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是我大楚的将军,你们是我大楚的大臣!!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们!!你们要让他们看什么?看笑话吗?看我大楚的笑话?!看朕的笑话?!”
楚灵帝平日里一向性格温和,很少动怒,但这并不代表楚灵帝没有脾气和威严,帝王心术与帝王之威,他都不缺少,只是他很少运用这些、也不喜欢运用这些罢了。
帝王一怒,天地皆震。
众文武显然被吓得不轻,一时间连呼“臣知罪”、“臣万死”、“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云云,却丝毫不敢辩解。
而经过这般宣泄,楚灵帝的怒气终于平息不少,环视众臣一眼后,说道:“下朝之后,你们每个人都去吏部领罪,该怎么惩处由礼部与吏部共同议处!!现在都先起身,给朕说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文武起身后,静默了片刻,护国公罗裳当先出列,恭声道:“陛下,事情是这样的,方才陛下您悬挂画像题字之时,臣突然发现情况有所不妥当,进而禀报上奏,然而众朝臣却反应过激,打断了臣的话语,并群起而骂之,臣一时不忿,进行了反击,乱了尊卑,还请陛下降罪!!”
虽然请罪,但口中说的却都是众朝臣的不是。
待护国公罗裳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后,一众“将军府”的将军纷纷迎合称是之时,众朝臣皆是大怒,纷纷反驳。
只见知枢密院事、观文殿大学士王之智再次出列,怒声道:“护国公勿要自欺,扭曲事实以误导陛下!!陛下,事情是这样的,刚才‘画像落语悬壁’之仪式,乃是我朝最为隆重神圣的事情之一,然而护国公罗裳和一众将军府的将领,却突然口出妄语,打断仪式,实是不敬,臣等心中不忿,才进行怒喝!”
王之智刚刚退下,签书枢密院事林尚已是出列道:“是啊,陛下,臣等本只是阻止他们在如此神圣的仪式上肆意妄为,却没想到竟是遭到他们的辱骂呵斥,所以才失态的。”
大概是知道众将领的口才大都比不过朝中众大臣,护国公罗裳示意众将领稍安勿躁,再次出列,神色愤怒,道:“胡说,本公只是有要事向陛下禀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又怎样不敬了?又怎么是口出妄语了?尔等如若不说清楚,本公必然要向陛下弹劾你们诽谤乱言之罪!!”
看来,护国公已是下定决心,要以一己之力舌战群臣了。
太傅林芝仕冷笑出列,缓缓道:“萧翰林与张学士乃是科举出身,学问才华举世皆知,如今又被陛下册封大学士与直学士之文职,他们两人的画像自应该悬挂于大殿左侧,但护国公您却扭曲是非,贸然上奏,称两人的画像应该悬挂于大殿右侧,真乃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一来,又如何不是口出妄语、肆意妄为?”
说着,林芝仕又向着楚灵帝躬身一礼,扬声道:“陛下,臣弹劾护国公罗裳以及将军府众人大不敬、妖言惑上之罪!!”
朝间上奏,也是有规矩的。
品阶低着,即使有要事,往往也会等待片刻,确认各部门、各派系的上位官员无事可奏后,才会出列上奏,禀报或者附议。
所以,反驳护国公罗裳者,正是之前最先反对八贤王入朝的王之智和林尚两人,以及清流领袖林芝仕。
张谦一党、王翰一党、清流,这三派系官员,往日里一直争斗不休,然而今日竟是有了默契,前后两次共进共退,堪称是数十年来少有之事了。
另一边,护国公罗裳却冷哼一声,道:“陛下,老臣只是认为,萧漠翰林与张衍圣学士,虽然以文事而闻名,以科举而为官,如今也是我朝文系官员,但其立功,却是因为武事功勋,悬壁留画,自应该悬挂于武将一侧,贸然悬挂于殿之左壁,有所不妥,进而上奏,还请陛下明察”
然后,又是一番争论。
帝王之术,首在平衡之道。
楚灵帝是一个聪明之人,看着文武两派的争论,转瞬间已是明白了他们为何如此,眼中闪过沉思之色,但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