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省一地,湖泊独多,本为古云梦大泽旧迹,他两人遇着湖泊,便不免要绕远些路途,何况他两人湖北境的北部,俱未到过,沿途问向,也不免耽误了时候,尚未明知道熊倜心急,便提议昼伏夜行,以便夜间可以施展轻功,熊倜自大喜称是。
过汉水,两人连夜赶前,夜色苍茫中,熊倜远远望见前面山势横亘,他两人轻功超绝,艺高胆大,也不顾忌什么,黑夜中便闯上山岭。
忽然两峰夹峙,中间只留出一个两尺来宽的过道。熊倜“嗖”的一声,已经闯了进去。
尚未明为人仔细江湖历练亦丰,不敢贸然闯进,停住身形四下一打量,见通道旁立着一块石碑,连忙走了过去,伸手要掏火折子,想照着看一看这碑上刻着的是些什么字。
哪知火折子却根本没有带着,他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一摸之下,掌心不觉微微沁出冷汗,一阵冷气,直冒到头顶上。
原来那碑上只刻着四个字:
“入谷者杀。”
这时谷里突地传出一声怒喝,尚未明一听之下,就知道定是熊倜的声音。
他一个“龙形一式”身形宛如游鱼,从夹缝中穿了出去。
他目光一动,见到熊倜正站在谷口不远之地,忙飞掠了过去,哪知眼前突地宛如打了个电闪,一道剑光齐眉、挑目、削鼻,分三处刺了过来,剑光之厉,剑招之快,无与伦比。
他大惊之下,及时后沉,大仰身,朝后急窜,但觉面目一凉,剑光自他头上寸许处削了过去,他惊魂初定,吓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避开此招,却见一条人影又以无比的速度窜了过来,他回肘沉腕,全神戒备,哪知那人影在他面前猛地停住,激得空气旋起一个气涡,那人影低喝道:“原来是你呀。”
尚未明仔细地一看,那人影竟是熊倜,此刻正静静峙立自己面前,就像方才是在缓步中停住身形似的。
若然尚未明也有熊倜目力,他此刻必可看出熊倜脸上的惊骇。
熊倜右手拿着那柄巧中得来的“剑”,右手一把拉着尚未明的手腕,低声说道:“这谷中好像不大对。”
尚未明忙问:“怎么?”
熊倜道:“方才我慌忙中蹿进这山谷…”
尚未明截住了他的话,道:“大哥,你有没有看到谷口的石碑?”
熊倜诧道:“谷口还有个石碑?”
尚未明道:“快朝来路退。”
拖着熊倜,猛一长身,熊倜也觉事情有异,不及多问,身形宛如两只连袂飞起的燕子,掠至夹缝的出口。
就在这霎眼之间,谷口突然多了一人,冷冷一笑。
熊倜拉着尚未明猛地顿住身形。
那人又冷冷道:“两个娃娃跑到我这甜甜谷来,还想出去吗?”
熊倜将手中的剑一紧,剑式斜挑,寓攻于守,尚未明借着剑光一看,沿口站着的那人,行容之奇诡连画都画不出来。
熊倜自也在打量着那人,见他全身都是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穿,头上的头发,长得吓人,拖在身上,围着身子打了几个结,身体臃肿得像只肥猪,但身形却又灵巧得宛如飞燕。
再一看他脸上,圆饼似的脸,连鼻子都看不出来,全身上下,惟一稍具人形的,就是那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深山幽谷,陡然见了这样似人非人的怪物,熊倜、尚未明两人也不禁魂飞魄散,往后退了一步,齐声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突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声又娇又嫩,跟他的外形,简直是两个极端,若有人一听得这笑声,一定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熊倜等两人听了这笑声,吓得腿都有点发软了。
他两人的身形不觉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惊骇的样子,被剑上的青绿色的光芒一照,显得甚是难看。
那人见了,眼中流露出得意神色,嘿嘿笑道:“你们两人还是快些自裁吧。”他不但笑声娇嫩,连说话都是软软的,但是熊倜和尚未明却丝毫没有发觉他声音的好听。
尤其当他说出叫熊倜和尚未明自裁的时候。
熊倜暗忖:“这厮怎地这样奇诡,我虽然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不多,但是王智逑、吴诏云和我的恩师都曾经详细地将武林中的厉害角色告诉过我,可是我都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个这样的人物。”
尚未明忖道:“这家伙的轻功功夫真有点玄,他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连看都没有看到。”
“这厮虽然不是鬼怪,可也差不多了,我们犯不上和他多纠缠,走为上策。”他两人心中不禁同样地有此想法,对望了一眼,脚一顿,身形猛地突高,微一转折,向后急窜。
那人却末见追赶。
熊倜和尚未明身形如飞,隐隐约约听见那柔软的声音说道:“你们到了甜甜谷里,还想逃走,简直是做梦。”
他两人头也不回,熊倜用力抓着尚未明的手腕,两条人影如电闪而去。
可是当他们身形起落了数次的时候,就不禁停了下来,这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再逃,而是他们发觉这山谷竟是个绝地,四面都是千仞高山,抬头望去,根本连峰头在哪里都看不到。
而且这些山锋直上直落,简直连一点斜坡都没有,仔细一看,他两人更不禁叫苦。
两人沿着山脚查看了一遍,这山谷果然是个绝地,熊倜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再向那谷口闯一闯,那家伙只要是人,我就不信以我们两人的功力,还对付不了他一个人。”
两人又来到那夹隙但却见隙口空荡荡地,居然没有人影,那怪人已不在了。
尚未明大喜道:“快走。”
他见那夹隙,狭只两尺,两人无法并肩而出,便道:“大哥先走。”熊倜嗯了一声,便窜入隙中,他知道尚未明的谦让绝不会因自己的话而改变的,为了节省时间,就先进了去。
尚未明也不敢迟疑,刚窜入谷口,突然听见夹缝中“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脚步微一迟疑,熊倜已暴退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低声喝道:“快走。”又窜入谷里。
尚未明知道又生出新的变化,赶紧问道:“大哥,又出了什么事?”
熊倜一声不响,两眼紧紧盯着谷口,脸上竟露出恐怖的神色来。
原来熊倜窜入夹缝之中,便听到风声嗖然,又是一大片暗器飞来,他双掌护身,哪知道那些暗器并不是朝他身上打来的,却分两边向山壁飞去,熊倜微微一愕,哪知“叮叮”一片声响,那些暗器突地自壁上反击而出,熊倜大骇,猛往后退,躲过这一阵像雨一样的暗器,刚一抹汗,脚底又有风声嗖然,他再往上拔,原来那些暗器自壁上落到地下之后,又从地上反激而上,跟着向熊倜射去,竟似长着眼睛似的。
两人四只眼睛,齐都瞪住夹缝,突地夹缝中缓缓踱出一人,全身尽白,长衫飘飘,潇洒已极,哪里是前见那人的丑态。
两人更是一惊,熊倜朝那人的脸上一望,见那人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是个极英俊的男子,尤其是他唇边已有了些短须,使他看起来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只是他眉心微皱,神情显得十分忧郁。
那英年男子进入谷里后,朝熊倜、尚未明两人微一打量。
此时已近黎明,东方已露出微白,借着这些许微光,练武人的目力已不难看出对方的面目。
是以尚未明能看出他的面貌,他也能看出熊倜和尚未明两人的面貌,一见之下,也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便说道:“两位敢情是黑夜之中,迷失了路途吗?”语气之中并无恶意。
熊倜忙说道:“正是,在下熊倜和盟弟尚未明,深山失向,误闯贵谷,还望阁下能恕在下等误入之罪。”
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道:“这个…”
突地人影一晃,那诡异的丑人已站在他旁边,接口道:“不行。”
这两人俊的极俊,丑的极丑,相形之下,更显得那怪人丑得骇人,熊倜只觉见了此人后,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像是要吐。
可是那英俊男子见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温柔之色,低声道:“敏敏,你等一会儿再说好不好。”
“敏敏”气道:“我知道你又来了,你…你是不是想我的这副样子给别人看了…”口音仍然又娇又嫩,而且竟然带着些凄楚的味道,可是他的脸却仍然是平平板板,冷得入骨的样子。
那英俊男子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定疑团重重,而且我看两位俱都身怀绝技,可是许多年来,只要入此谷中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两位自也不例外…”
那“敏敏”冷笑一声,抬头向那英俊男子道:“你再不动手,我…我就死给你看。”
那英俊男子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转脸向熊倜说道:“两位都是少年英雄,这样死去确实可惜,我虽多年来未曾走动江湖,可是却也看得出两位必定是高人子弟,两位可曾听人说过,十年之前,有位叫做常漫天的人?”
熊倜脑海中极快地搜索着记忆,方自想起一人,尚未明已惊道:“难道阁下竟是十七岁便已接掌西南第一剑派点苍门户,江湖人称玉面神剑的常大侠吗?”他换了一口气又说道:“常大侠九年前突然失踪,却原来是隐居至此了。”
常漫天微微点头,面上的忧郁之色更浓,道:“两位既是知道我的名字,那再好也没有,我今日权且做主,只要两位留下两样东西来,便可走出此谷…”熊倜接口道:“什么东西?”
“便是两位的眼睛和舌头。”
熊倜及尚未明都以为这玉面神剑甚为通达情理,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愕之下不禁气往上撞,冷笑齐声道:“不然呢?”
“敏敏”冷笑道:“不然,你们就得把命留下。”
熊倜朗声答道:“我两人虽然是武林后辈,但自出世以来,可还没有见到像阁下这样的人物,来,来,我两人的眼睛和舌头都在此,阁下只管来取就是了。”他又朗声长笑,一扬剑,道:“只是光凭三两句话,却也不行呢。”
常漫天一怔道:“你要动手?”
他十七岁便名满天下,此刻虽仅三十余岁,但辈分极高,十年前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头,莫不头皮发麻。
他成名在星月双剑之后,却又在熊倜艺成之前,是以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少年,竟是江湖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听到他们居然没有被自己的名头所吓,不禁惊异,熊倜却已接口道:“正是。”
“敏敏”道:“大哥,快动手嘛,还跟他罗嗦什么。”
常漫天转脸向他说道:“你先让我一个人试试。”
“敏敏”笑道:“我知道这几年你憋得慌,手在发痒是不是?”笑得仍是那么动听。
常漫天回过头去,悄悄闭起了眼睛,似乎将“敏敏”的笑声看作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然后,他眼帘上仿佛挂了一颗泪珠,他伸手抹去,反腕撤出背后的长剑,剑气森然,也是口利器,他朗声说道:“两位请动手吧。”
熊倜傲然一笑,也向尚未明道:“二弟,你也让我先试试,我不成你再上。”
玉面神剑常漫天当剑平胸,一弹剑身,“呛”地发出一声龙吟的声音,道:“两位还是一齐上吧,这是性命相搏,可不是比武,两位也用不着客气。”语气之中,显然自负已极。
熊倜紧闭着唇,手持剑,左手微捏剑诀,一招“金鸟初升”,剑尖下垂,慢慢右手平伸,突地向上斜削,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起手之式,他这一招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比在临城初遇强敌天山三龙钟天仇时,功力又增进了不少。
他此招看来平平无奇,但其中却包含着无穷变化,玉面神剑自是识货,脱口赞道:“好剑法。”
熊倜微微一笑,剑尖带起一溜青光,直取常漫天的面门。
玉面神剑身形走,平剑横削,刹那间但见剑影漫天。尚未明一旁点头忖道:“点苍剑法,端的名不虚传。”
熊倜二次出师,满腔壮志,此时斗逢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应付,“苍穹十三式”里加上“飘然老人”亲传的剑法,身形纵横起落,剑光如花雨缤纷,两人拆了三数十招,居然未分胜负。
常漫天暗暗心惊:“武林中怎地出了个这样的好手?”
尚未明在旁边看得眉飞色舞,却又不免提心吊胆,生怕熊倜动手时间一长,便抵敌不住这个名满武林的点苍名剑手。
“敏敏”的一双眼神,也随着这两人的身形转动,但是他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当年玉面神剑接掌点苍门户时,天下武林都认为他年纪太轻,而有轻视的意思。
须知那点苍派乃五大剑派之一,好手自是极多,大家却是由这一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来任掌门,心中不服。
常漫天当时少年性傲,曾邀武林各派剑手,集会点苍山,当众声言只要有人能胜得他一招,此人若是点苍门徒,他便将掌门之位相让,此人若非点苍门人,他便立刻拜此人为师,退出点苍派,由点苍门人重选掌门。
点苍山集会三天,武林中稍有名气的剑手,都不远千里来到云南,参与此盛会。
玉面神剑在这三天里,连败十一个名家剑手,武林中这才大为震惊,玉面神剑之名,遂也传遍了武林。
他此刻和熊倜动手数十招,却并未分胜负,暗忖道:“这少年剑法怪异,竞似不在当年我闯荡江湖时之下。”
他激起好胜之心,身法突的一变,但见人影闪动,剑光或左或右,四面八方地掠了过来。
两人转瞬斗了数十招,熊倜丝毫没有败象。
“敏敏”忽然轻轻一笑,慢慢说道:“大哥,你刚刚说这不是比武,所以用不着客气是不是?”
“敏敏”缓缓又说:“那么,我就出手了。”
话声才落,突探手入囊,抓着一把精光耀目的极小的弹丸,双手一挥,那些弹丸便倏地飞出,穿入看似点水难入的剑影中,专向熊倜身上招呼,有的打在地上的,突地跳了起来,袭向熊倜。尚未明大惊之下,不假思索,也撤剑进身,身随剑走,刚刚一剑刺向常漫天,突地风声嗖然,已有三五粒丸上下左右向自己袭来,他不得不撤剑自保,但这时常漫天已一剑刺来。
熊倜及尚未明不禁手忙脚乱,这种暗器和剑式互相配合的打法,他两人连听都没有听过,何况是亲自对敌,只有将剑先在自己身前排起一片剑影,暂求自保。
常漫天“刷刷”两剑,上挑眉心,中刺玄关。
熊倜一剑斜削,从他剑光的空隙中穿了过去,身形左侧,避过来招,本来连削带打的妙着,哪知突地几粒弹丸,袭在自己和常漫天的剑上,嗖地,又反激而出,分袭熊倜右腮、咽喉、前胸、胁下、下阴等六处要害,风声嗖然,显见得劲力惊人。
常漫天也乘势两剑,刺向熊倜臂弯的“曲池”、太阳穴上的“神封”两处大穴。
熊倜但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对方的攻击之中,竟似有八个武林好手,同时持刃向自己袭来,尚未明眼角微动,也自发觉,但此刻满天弹雨,他自保尚且不暇,也无法出手援救。
多年来武功的锻练,多少次动手的经验以及他本身那一份过人的聪颖,都告诉熊倜他无论左避右闪,仰或是上拔,都无法躲开这八处攻击,除了…除了下避。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他决定了应该做的方法。
他身形急遽地下倒,手中的剑,乘势上挑,格住了常漫天的一剑,削开了袭向额角,右腮的两粒弹丸。
其余的四粒钢丸,以及常漫天后发的一剑,都在他身形倒下的那一刻打空,然而却已都快触着熊倜的衣服,若他稍微踌躇或身形稍慢,都绝不可能避开这八处的攻击。
他暴喝一声,左手扬起一股劲风,向常漫天劈去,右肘以及脚跟,猛一点地,向后急蹿。
然后,他左臂向右一划,身形翻转,倏地变了个方向,向上蹿了丈许,腿肘微一曲伸,又一转拆,剑光前引,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第五式的“落地流星”,带起一缕锐风,直取站在旁边的丑人敏敏。
“苍穹十三式”的绝妙招式,再加上“潜形遁影”的无上轻功,就在瞬息间,他变幻了两个方向,全力一击,剑尾的寸许寒芒,在微弱的晨曦里,仿佛是一道电闪,前后十二年的苦练,已使熊倜成了空前的剑手,超迈了数十年来许多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人物。
从山谷的夹隙里射出的一道旭日的金光,照着熊倜的剑光一闪,“敏敏”的眼光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也作了个重大的决定,望着剑光的来势,非但不避,反有迎上去的意思。
熊倜“嗖”地一剑,已刺中敏敏的肩下与前胸之间,却“噗”一声,发出一种极奇怪的声音。
这种声音,绝不是当一柄利剑,被持在一个内家高手里,而刺中人体的声音。
而这时熊倜的感觉,也是奇异的。
那就好像他所刺中的一块极厚的,却毫无知觉的东西,他本能地手上猛注真力,但是手上的剑,却只在“敏敏”身上缓缓地划下寸许。
他大骇之下,猛地拔出长剑,远远落在地上,瞠目看着这怪异的敏敏,只见他面上仍是毫无表情,身上的创口,也绝无一丝血水渗出,只有一对大眼睛,仍在一闪一闪地望着熊倜。
玉面神剑也不理尚未明,掠了过来,看着“敏敏”的伤口,满面喜色地说道:“刺进去了?”
“刺进去了。”这一无表情的“敏敏”,声音里也满含喜悦。
熊倜及尚未明,看着这一对怪人的奇怪表情也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玉面神剑却走到熊倜面前,深深一揖,道:“这位兄台可是姓熊?”
熊倜怔然道:“不敢,小弟正是熊倜。”
玉面神剑敞声大笑,仿佛心情甚是开朗,面上的积郁也一扫而空,道:“好好,不知兄台可否移至寒舍一坐,小弟有些许事,还要请兄台指教。”
熊倜道:“兄台宠召,不敢不从命。”
玉面神剑常漫天又连声大笑,欢然道:“兄台的确是个豪迈英雄,那么就请兄台到寒舍一叙吧。”
熊倜微一点头。
常漫天与敏敏已连袂掠起,熊倜也随即展动身形,走到尚未明身前时,微微一顿,低声说道:“我们也去看个究竟。”
此谷内方圆不过数亩,一眼望去,尽收眼下,熊倜暗忖道:“这两个怪异角色,不知住在哪里?”
他这个念头方即兴起,四人身形便已到了峰脚。
玉面神剑回头微笑道:“到了。”
熊倜及尚未明见前面只是寸草不生的危岩峭壁,哪有半间房间,方自一怔,常漫天却已伸手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左右推动了两下,那块岩石竟然带起一大片山石,缓缓向后溜去。
敏敏钻了进去,玉面神剑常漫天伸手肃客,熊倜及尚未明微一迟疑,也大步踏入洞里。
山洞里突然火光一闪,火光后有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正带着微笑在看着他们。
常漫天已点上火折子,在前面领路。
渐渐,那火折子的火焰像是突然小了。常漫天笑了笑,噗地一口将火折子吹灭,哪知道火折子吹灭后,洞里的光线反更明亮,亮得竟像是在白天,尚未明大奇,熊倜也回过头来望,原来洞里的山壁上,嵌着一颗一颗滚圆的珍珠。
玉面神剑道:“这里便是寒舍了。”说着话,手又在山壁上推了两推。
熊倜及尚未明不禁都直着眼看着,忽地眼前照来一道猛烈的光线,一道强光斜斜照在地上。
走出山壁,是个极大的洞穴,四壁挂满了各种珍宝,几乎将山壁铺满,看不到一片灰色的石头,珍宝上发出的光芒,照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常漫天笑道:“两位稍候,我去去就来。”他满脸喜色,似乎有什么非常令他高兴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接着,他走到一个用龙眼般大的珍珠织成的帘幕前,走了进去,将满怀错愕、惊异的熊倜及尚未明留在这山洞里。
这山穴非但四壁满挂珍宝,连桌几都像是玉石所制,散乱地放在地上,最怪的是在这山峰里,竟似有空气在流通着。
再一望顶上,也满挂着珠宝等物,有一处挂的是一片火红色的玛瑙,似乎在微微动着,原来那里有一道很深的裂隙,空气便由此入。
尚未明走到一个角落里,看了许久,忽然叫道:“大哥,你快来看。”熊倜走了过去,只见那边壁上并排着十余柄剑,长短不一,剑鞘的式样和质地,也各有不同。
尚未明抽出一柄来看,“呛”然一声龙吟,居然也是口宝剑。他方自把玩,常漫天也走了出来,朗声笑道:“看过熊兄的‘倚天剑’,这些剑简直都像废铁了。”
常漫天又笑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定疑团甚多,小弟但望两位忘却方才的事,两位有所不知,小弟实有难言的苦衷。”
说到此处,他脸上又沉露出先前那种忧郁的神色,但瞬即回复道:“只是现在好了,只要两位举手之劳,小弟多年来的痛苦,不难迎刃而解,小弟只希望两位念在同是武林一脉,能仗义相助。”
常漫天又道:“两位可曾听到过三十年前,武林中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连当年霸绝江湖的天阴教教主苍虚上人夫妇,武林中侠义道的领袖铁剑先生展翼,对此人都让个三分,只因他不但武功高强,轻功暗器更是妙绝人寰。”他微一停顿,更加强了些语气,道:“尤其厉害的是他易容之术,天下无双,随时可以改换自己的容貌,甚至连身材都能改变。”
熊倜突地接口道:“阁下所说之人,是否就是昔年号称万相真人的田苍?”
常漫天道:“正是万相真人田苍。方才两位见到的那位,便是万相真人惟一的爱女,散花仙子田敏敏,也是小弟的妻子,小弟多年足迹未现江瑚,也是为了她。”
接着,常漫天说出一宗很惊人的怪事来。
原来玉面神剑虽然凭着自身的艺业,镇住了天下武林的异言,也镇住本派中人的不满,然而点苍里有不少比他长了一辈的剑客,对他仍是屡有闲言,说他无论威望和武功,都不足以做这武林五大宗派之一的掌门,这些闲言,自然有不少会流入他的耳中。
这样过了几年,闲言仍是不歇,他索性淡泊,年纪又长了几岁,渐渐觉得江湖上的争名好胜,极为无聊,考虑了许久,索性将派中的事,都交给他平日相处甚好的一位师叔来掌管,自己却孤身一剑,飘游四海,寄情于山水之中。
他本无目的地四处行走,无巧不巧,也让他闯入这大洪山里的幽谷来。
在谷口,他就发觉那块“入谷者杀”的石碑,他自负武功,非但不惧,反而想一探这谷中的秘密。
原来这“甜甜谷”本是数百年前的一个盗窟藏宝之地,内中珍宝堆积无数,不知怎地,百十年来大约那些盗党都相继物化,却被“万相真人”发觉了这个所在,他见了这些财物,也不自觉目眩神驰,竟然带了自己的女儿田敏敏,住在这绝谷里了。
万相真人脾性本极孤癖,爱妻死后,出家做了道士,但是“贪、嗔”之念,仍极浓厚,得了这些财宝后,变得更是古怪,见了任何人都以为是要来抢他的财物的。
玉面神剑不知究竟,闯入谷去,遇到了万相真人,三言两语之下,便动起手来,他武功虽高,却远远不是万相真人的对手,被万相真人点住穴道,关在山谷里想活生生饿死他。
散花仙子田敏敏,此时亦有十九岁了,出落得艳丽非凡,但却被父亲关在这幽谷里。
她情窦初开,平日本就常常感怀,见了英俊潇洒的常漫天,一颗炽热的心,竟无法抑制,居然瞒了父亲,将常漫天偷偷放走。
不但如此,她自己也跟着常漫天逃出谷了。
正是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人一见倾心,一路上情不自禁,在一个月明之夜,情感奔发便成了好事。良夜沉沉,长空如洗,月色满窗,虫声刮耳,常漫天一觉醒来,发觉怀中的不再是千娇百媚的心上人,而是个丑怪绝伦的怪物。
他大惊之下,一跃而起,眼前光华灿烂,自己却又回到“甜甜谷”的幽穴了。
那丑怪的怪物想是也醒了,望着常漫天低语道:“常哥哥,你起来啦!”常漫天一听这声音,全身立刻冰冷。
他惶急叫道:“敏妹,你怎么…”
此刻珠帘后缓缓走出一人,阴笑道:“我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在一起,可是也别想走出这‘甜甜谷’一步。”
那丑人大喜跃起,叫道:“爹爹,你真好…”
话尚未完,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上,却已完全变了个样子。
原来万相真人发觉自己的女儿背叛了自己,忿怒得几乎失去了理性,便不顾一切地追踪出门,被他在一个极小的村落里,发现了常漫天和田敏敏的踪迹,于是当晚,他便下了毒手。
他素性奇癖,盛怒之下,做事更是不择手段,对自己的女儿,竟用了一种极厉害的迷药,把她和常漫天带回谷去。
然后他不惜将他花了多年心血,得来的千年犀角,再溶以钻粉、珍末,以及一些他的奇方秘药,掺合成一种奇怪的溶剂。
就用这溶剂,他使自己美丽的女儿,变成了极丑的怪物。
玉面神剑见了这情形,心下便也恍然,他又急又怒,掠了过去又要与万相真人拼命。
万相真人却冷笑道:“天下之大,哪有女婿要找岳父拼命的。”
又道:“何况我老人家已诺了你们的婚事,难道你爱的只是我女儿的面貌,如今见她丑了,便做出这等张致来。”
须知田苍自幼混迹绿林,说出话来,也完全是强盗口气,但却又言词锋利,玉面神剑竟怔住了。
田敏敏呜咽道:“爹爹,女儿从此一定听你老人家的话,爹爹你…”
万相真人冷凄凄一笑,道:“我知道你是嫌你的样子不好看,但天下之大,能使你恢复本色的人,再也没有了,便是我老人家自己,哈,也办不到,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田敏敏一向自负容貌,一个美貌的少女,突然变成个其丑无比的怪物,心里的难受,不难想见。
何况她看到心上人望着自己的那副样子,心知就是以后勉强生活下去,也是陡然增加彼此的痛苦,她柔肠百转,心一横,决定以死殉之,让爹爹见到他自己的女儿死在他面前。
“那么,他也总该落几滴眼泪吧。”她凄然一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掠到角落里,极快地从万相真人多年搜集的宝剑和这盗窟里原有的名剑里,抽了一柄,横刀向颈上抹去。
玉面神剑大惊失色,但阻截已是不及。
万相真人却漠不关心地望着,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田敏敏引颈自决,哪知那柄裂石断铁的利刃,削到自己颈子上,就像一柄钝刀削一块极坚硬的牛皮,丝毫没有反应。
万相真人冷笑道:“若是有能削得过我这本事的剑,那你也不必自杀啦,我看你还是听爹爹的话,老老实实地陪着你的小丈夫过日子吧。”他生性奇癖,简直将父女之间的天性全磨灭了。
自此常漫天在甜甜谷一呆八年。
这八年来,世事的变化真大,他们这小小的甜甜谷里,也是历经变迁。
身具上乘内功的万相真人,因为心性太癖,练功时走火入魔,竟丧了性命,如此一个奇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田敏敏这八年来,性情亦是大变,在她心底深处,有一种浓厚的自卑感,使得她不时地想要折磨常漫天。
常漫天引咎自责,认为都是自己才使这个美貌的少女变成今日这种地步,是以处处容忍,决定终身厮守着她,有时他出山去买些粮食用具,也是马上就回来,不敢在山外停留一刻。
八年来有误入甜甜谷的人,无论是谁,没有一个能逃出性命的,有时常漫天见着不忍,田敏敏却气道:“我知道你好看,喜欢人家看你,但是我丑,看过我的人,我都要杀死他。”
常漫天为情所累,终日郁郁,只有在听着她的声音的时候,才能得到一丝安慰,但有时田敏敏却终日一言不发。
两人山居八载,无聊中,却练成一种任何人都没有这份心思练成的暗器与剑式配合的阵法。
这种阵法,天下除了他两人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田敏敏平日无所事事,就苦练武功自遣,轻功、暗器,早已炉火纯青,不在其父万相真人之下,若她能出江湖,怕不多久就能大大扬名。
熊倜及尚未明听他娓娓道来,不禁感叹着万相真人的冷酷,田敏敏的可怜,对这位玉面神剑的情深一往,更是称贺不已。
常漫天触动往事,又不禁黯然神伤。
良久,他方说道:“刚刚熊兄弟那一剑,却能将拙荆的皮肤划开一道口子,是以小弟猜想,以熊兄这柄剑的形状看来,莫不是江湖传说的‘倚天剑’吗?如今苍天相佑,有了这剑,拙荆的多年痛苦,也许能够从此解脱也未可知,所以小弟这才不嫌冒昧,但望熊兄能将此剑借与小弟一用。”
熊倜慨然答应了,反手将剑鞘也解了下来,一并交给了常漫天,道:“阁下只管拿去用便是。”
常漫天大喜之下,接过了剑,手却像因过度的兴奋,而有些微微颤抖了。
熊倜及尚未明也不禁相对唏嘘,他们本是多情之人,熊倜听了这一对久经患难,受尽折磨的儿女英雄事迹,不禁想起夏芸来,长长叹了口气,忖道:“我这真是欲速,反而不达了。”
尚未明也知道他的心境,遂道:“大哥不要着急,我想夏姑娘绝对不会出什么事的。”
熊倜点头道:“但愿如此。”
过了一会,里面仿佛有女子呻吟之声。
又听到常漫天像是在低声安慰着,接着,常漫天飞步而出,喜色满面,道:“好了,好了,真是苍天有眼。”
熊倜、尚未明一齐站了起来,道:“恭喜常兄。”
常漫天又匆匆跑了进去,他欢喜过度,竟失了常态,似乎回到了幼童,得到了糖果时的那一份欢喜。
片时,常漫天又跑了出来,道:“拙荆定要面谢各位,她这就出来了。”
话未说完,珠帘一掀,熊倜及尚未明眼前俱都一亮,一个绝代佳人,映着满室珠光,俏生生地走了出来,美艳不可方物。
常漫天得意地笑着,此刻,他为他的妻子深深的骄傲着,眼睛也亮了。
田敏敏朝熊倜及尚未明深深一福,脸居然红了,说不出话来。
他们见了她的娇羞之态,想起方才那臃肿丑陋、凶恶的怪物,心中暗暗好笑,对万相真人奇妙的易形之术,又不免惊异。
玉面神剑捧着那柄他以为是的“倚天剑”,交还熊倜,笑道:“英雄宝剑,相得益彰,两位俱是少年英侠,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他朗声一笑,道:“日后两位若有用得着我夫妇处,只管吩咐便是。”
熊倜及尚未明忙不迭地称谢着。
熊倜暗忖:“我虽然因此耽误了些时候,又险些送命,但能交着这等人物,也算不虚此行了。”
常漫天和田敏敏四目相对,往事如烟,噩梦已逝,两人欢喜得睫毛上都挂着泪珠,像是有着万千心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尚未明不禁感叹:“情之一字,颠倒众生,真不可思议,任你是再大的英雄好汉,也难逃此关。”望了熊倜一眼,见他正在怔怔地想着心事,暗笑道:“看来大哥也在想着夏姑娘呢。”
于是他笑道:“大哥,我们该走了吧。”
常漫天慌道:“两位千万要在此盘桓些时日,怎地现在就要走呢?”
于是尚未明才将夏芸被掳,熊倜焦急,现在此间事了,一定要连夜赶去,这些话说了出来。
常漫天一听,说道:“既有这等事,小弟也不敢再多留两位。”
他微一皱眉,又道:“那武当四子与小弟也有数面之缘,却想不到他们是这样不通情理的老道,两位此去武当山,却千万要小心了,别人尤在其次,武当的掌门大侠妙一真人,端的非同小可,不但剑术通玄,内功也已到了飞花伤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