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堂是个很大的庄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门前果然种着棵白杨树。
门是开着的,里面寂无人声,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他看来的确总是很疲倦。
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出这重院子,一个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
“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认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
“是。”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好象是个怪人,平常很少跟我们说话。”
“也不跟你们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赌这些事,他从来连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态度很恭谨,答得很详细。
因为这是老爷子的命令。
——带着萧堂主到处去看看,从今天起,你就是萧堂主的长随跟班。
萧少英对这个人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别的嗜好都没有,就只喜欢喝点酒。”葛成嗫嚅着,终于还是说了实话。
萧少英更满意——酒鬼岂非总喜欢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锦,屋檐下的鸟笼里,一对绿鹦鹉正在“吱吱喳喳”地叫。
“谁住在这院子里?”
“是郭姑娘姐妹,还有六个小丫头。”
“老爷子常到这里来?”
“老爷子并不常来,郭姑娘却常到老爷子那里去!”
萧少英笑了,又问:“郭姑娘已来了多久?”
“好象还不到两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来了七八个月后,才把二姑娘接来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爷子屋里去?”
葛成立刻摇头:“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个院子。”
萧少英又笑了。
后面的一重院子里,浓荫满院,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还幽静。
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一阵阵药香。
“这院子里住的是谁?”
“这是孙堂主养病的地方。”
“孙堂主?孙宾?”
葛成点了点头,叹息着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现在就只剩下孙堂主一位。”
“他受的伤很重。”葛成又点点头:“他老人家受的是内伤,虽然换了七八个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剂药,可是直到今天,还是连一点起色都没有,连站都没法子站起来。”
萧少英沉吟着,道:“我久闻他是个英雄,既然来了就得去拜访拜访他。”葛成想阻拦,却又忍住。
对他说来,现在萧少英的话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从。
他们刚走进院子,树后忽然有人影一闪。
是个很苗条的人影,穿的仿佛是件鹅黄的春衫。
萧少英居然好象没看见。
葛成却看见了,摇着头说道:“这丫头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却还是象个孩子似的,总是不敢见人。”
萧少英淡淡地问道:“这丫头是谁?”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唤的丫头们,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
萧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头?”
葛成道:“是的。”
他好象怕萧少英误会,立刻又解释道:“孙堂主喝的药水,一向都是由郭姑娘的丫头们照顾的。”
萧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为他们都是由郭姑娘亲手训练出来的,做事最小心,照顾人也最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孙堂主病得不轻,否则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让她们照顾。”
孙宾病得果然不轻。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浓荫遮住了阳光,门窗也总是关着的。
“孙堂主不能见风。”
药香很浓。
“孙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剂药。”
现在正是盛暑。
这位昔年曾以一条亮银盘龙棍、横扫河西七霸的铁汉,如今竟象是个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还盖着棉被。
他非但一点也不嫌热,而且好象还觉得很冷,整个人都蜷在棉被里。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既没有翻身,也没有开口。
“翠娥刚走,孙堂主想必刚喝了药,已睡着了。”
葛成又在解释:“每次用过药之后,他都要小睡一阵子的。”
萧少英迟疑着,终于悄悄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我改天再来。”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口,又停留了半晌,仿佛在听。
他并没有听见甚么。
屋子里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谁在敲钟?”
“是后面的厨房里。”
“现在已到了晚饭的时候了?”
“我们晚饭总是吃得早,因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赶紧去吃饭吧。”
萧少英挥手道:“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重要。”
“那么你老人家…”
“我并不老,”萧少英微笑道:“我自己还走得动。”
夕阳满天,晚霞红如火。
院子里静元人声,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到树后。
一棵三五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
那个穿着鹅黄春衫,燕子般轻盈的人影,早已不见了。
可是萧少英却一直没有看见有人走出这院子。
他绕着这棵大树走了一圈,嘴角带着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这时,短墙外突然有人影一闪,一蓬银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
他背后并没有长着眼睛,幸好他还有耳朵,而且耳朵很灵。
风声骤响,他的人已窜起。
“叮”的一响,十七八根银针钉在树干上,他的人却已掠出短墙。
墙外的院子里,繁花如锦,在夕阳下看来更灿烂辉煌。
刚才的人影却已不见了。
花丛间有三五精舍,檐下的黄铜乌笼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唤。“有客,有客…”
好一对多嘴的绿鹦鹉。
萧少英只有走过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已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绿衫少女迎了出来,手又着腰,瞪着他问:“你找谁?”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小姑娘的样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只不过随便来看看。”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
小姑娘用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姓萧。”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萧公子,你一定是来找我们二姑娘的?”
萧少英只有承认:“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当然不在,连饭都没吃,她就到萧公子屋里去了。”
萧少英正想走,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萧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叫人来找我,我不但会炒菜,还会温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绿衣服。
她并不害羞。
那个不好意思见人的黄衫少女又是谁呢?
葛成是在说谎,还是根本没看清楚?
“二姑娘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叫我们小厨房做了几样菜送过去,现在一定在等着萧公子回去喝酒。”
萧少英没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孙宾养病的那院子,门是他掩起来的,并没有从里面拴起。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更阴暗,孙宾还是蜷曲在棉被里,连身都没有翻。
床下面的一双棉布鞋,还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萧少英还记得这双布鞋是怎么样摆着的,若是有人穿过,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双鞋也没有人动过。萧少英皱了皱眉,好象觉得有点奇怪,又好象觉得有点失望。
——难道他怀疑刚才暗算他的人,就是这重病的孙宾?
无论如何,这屋子里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无论谁都很难在这里耽下去。
他准备走,刚转过身,就看见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脚步很轻。
萧少英想不到这么样一个高大的人,走路时的脚步竟轻如狸猫。
他却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猫一样,脚下也长着厚而柔软的肉掌。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动物,都要有新鲜的血肉才能生存。
猫吃的是鱼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门外夕阳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来更雄壮威武。
“你现在想必也已看出来了,暗算你的人,绝不是孙宾。”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这里的事,从来没有一件瞒得过我的。”
他摊开手掌,掌心托着枚银针:“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这玩意儿?”萧少英板着脸道:“这不是玩意儿,这是杀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现在我已是个死人。”
葛停香却笑了笑,道:“你不必对我生气,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
萧少英道:“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这是我刚从那棵树上起出来的。”
萧少英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谁能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摇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种暗器很毒。。”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发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发出了十七八根。”
葛停香道:“我己数过,只有十四根。”
萧少英道:“十四根和十六八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葛停香道:“分别很大。”
萧少英道:“分别在哪里?”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连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暗器了。”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看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种针虽细,可是打在树上后,每一根都直透树心。”
萧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头里。”
葛停香道:“一定会透入你的骨头里。”
萧少英目光闪动,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劲?”
葛停香道:“没有人。”
萧少英道:“所以这种暗器一定是机簧钢筒发出来的?”
葛停香点点头,道:“世上的机简暗器,最可怕的一种当然是孔雀翎。”
萧少英叹道:“幸好这不是孔雀翎,否则就算有十个萧少英也全都死光了。”
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还有几种也相当霸道,‘七星透骨针’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动容道:“这就是七星透骨针?”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会透入你骨头里。”
萧少英道:“七星应该是七根针。”
葛停香:“练七星透骨针的人,都是左右双手联发的,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左右双手联发,两筒针正好是十四根。
萧少英道:“能用这种暗器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这种暗器本就极难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现。”
萧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银针,道:“看来这玩意儿好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葛停香道:“可是发射这玩意儿的针简,却出奇得很。”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据说昔年‘七巧童子’,为了打造这种暗器,连头发都白了,一共也只不过才打造出七对,现在虽然还有剩下的,也绝不会太多。”
萧少英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对。”
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这种暗器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萧少英道:“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
葛停香摇摇头。
萧少英道:“不管他是谁,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谁,他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萧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这件事就做得一点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死,他却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萧少英笑了,笑声中带着种讥讽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
“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筒。”葛停香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萧少英脸上讥讽的笑容已不见:“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对针筒来,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针筒并不是长在身上的,他随时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无论谁有了这种暗器,都绝对舍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不能。”
“因为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龙会去卧底,我也一定会将我的防身利器随时随刻都带在身上。”
萧少英叹了口气——看来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他忽然发现葛停香实在不可轻视。
“只可惜这种事绝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但要随时睁大眼睛,还得要有耐心。”
“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天香堂里确实有青龙会的人。”
“不错。”
“我们也已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的针筒。”
“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已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木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说话声。”
“绝不会是孙宾。”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他的运气为什么会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
葛停香道:“否则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千山,杀了他?”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
“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一些的。”
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都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树叶已调,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是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好象他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扇门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着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理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看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儿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换薄的,越薄越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会撞痛身子,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
“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
“谁敢暗算萧堂主?”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阿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一睡着,就睡得象死人一样。”
“只可惜你看来并不象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刚睡醒的样子。”
“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元气。”
萧少英盯着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而失手一两次的。”
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
葛新道:“都一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
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
葛新道:“但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
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象是牙齿打战的声音。
“床底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一声惊呼。
是女人声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但年青,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虽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一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外,也象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一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棉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喏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一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一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娥,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大不识相。”
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门拴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越厚越好!”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
这句话是葛停香说的。
萧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的确很重,而且的确很不讲理的。”
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象是你自己说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过血,似乎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相当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事,可是…”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根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会做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