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九月,自车厢峡脱困的流贼主力悉数撤出陕西,分别开往山西、湖广、河南,不久又三江并流,全都汇入河南。
流贼此次进入河南,声势非常浩大,人数达几十万之多,有大小十三家七十二营之多,驻扎在伊、嵩、宛、洛之间,连营数十里。河南官员奏称:中原腹心千里之地,北至大河,南连楚界,蔓延皆贼。
崇祯下令洪承畴出潼关节制诸镇抚,令六月之内荡平流贼,若功成,当事各官立颁上赏,若完不成,立置重典。
与此同时,蓟镇兵一万五千在总兵张嘉谟、尤世威统领下出蓟镇开往河南;
真定标兵五千加两千天津兵,由总兵徐来乾统领开往临泃;
白杆子、罗埧土司兵三千,由川将谭大孝统领,自夔州经郧阳赴河南。
京营指挥使林建泰督神机营兵五千自通州南下赴河南。
各镇诸兵统由洪承畴节制,陕西总兵杨磷、榆林总兵王承恩各率本部节归总督大营。
河南总兵张全昌、延绥总兵曹文诏、开平总兵秦翼明、重庆总兵邓玘摄于贼势大,屯于开封、洛阳一线,以确保开洛不失。
闻朝廷再调大军来围,高迎祥立即飞书召集各路头领至荥阳商议对策。
登州,重新扩建后的登州陆军大校场内,旌旗招展,铳声震天。
数轮齐射之后,校场被烟雾笼罩,受不了火药的呛鼻味道,观阅的户部尚书侯恂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这一咳嗽,顿时那些硬憋着的钦差随员们也都跟着咳嗽起来。
阅台两侧辽东诸将却是人人静如止水,无一人脸有异样,已是早已习惯了。
一通咳嗽后,侯恂方觉心胸通爽,此时场中烟雾也已散去,3000演练士卒已收铳列队。
有钦差随员侧看过去,方阵是横是一条线,竖也是一条线,毡帽下的士兵人人精神饱满,脸上亦看不到菜黄之色,不由暗自感慨:不愧是打败东虏的强军,果然名不虚传,比那些京营的花架子看着都精神。
又有心想传闻施大勇从东虏抢来金山银堆,先前不太信,现在看来怕也是真的,否则他这些士兵怎能养得如此精神饱满,比之其他总兵的亲兵家丁都要厉害,也不知砸进了多少银子。暗自盘算回京时登州会送多少程仪。
3000士卒列于校场之上,官兵鸦雀无声,目光一致看向高台,便是一声咳嗽都听不到,这让侯恂也是大起敬佩之心,暗自点了点头,暗道此军可用。
想到方才看士卒装药时并不是同其他军队的铳手一样从葫芦中倒出火药装填,而是直接撕开一种小包装药,速度比之寻常装药快了许多,不由好奇的问边上的施大勇:“士卒手中所持的便是你所说的新式火铳?”
施大勇躬身答道:“回大人,也不能算是新式,只是末将稍作改进了下,将原药子装填改为定装火药而矣。”
“定装火药?”侯恂不解。
大勇解释道:“先前军中火铳装药无法计量,少了,威力不大,难以伤杀敌军;多了,却易炸铳管,且在战场之上,人心不定,士卒慌乱之中难以快速装药,势必影响战斗。故末将便叫人将每次所装的火药计好份量装入油纸,用时只需撕开油纸将火药倒入铳内即可,不必再计算装药多少,如此省时省力,比之先前填药要快上许多。上了战场,这省下来的时间足够打响一铳。”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施将军果是用兵大家,难怪能大破东虏,涨我国朝威风。此法待本官回京后定要奏与圣上,尔后在各军推广,本官亦要向圣上替你请功。”侯恂也是知兵之人,自然知道多打响一铳意味着什么,迫不及待便要回京将这方法禀于天子推广于全军。
“大人过赞了,这定装火药却不是末将的功劳,而是末将麾下麻贵所创。”
“噢?那麻贵何在?”
“末将叫他去领了帮工匠研发新式燧发火铳,这会却不在校场。”
“燧发火铳?”
“末将见火绳枪雨雾天不好用,便想着能否改进一下,采用火石击发,若研制成功,就不怕下雨刮风了。”
“好,好。”侯恂连赞了几声,又问了大勇几句有关燧发枪的详情,暗自记在心里,准备回京后就叫工部研发。以工部的底蕴和技术,怎么也不会比施大勇麾下差。
大勇也知侯恂问得如此详细有何用意,但也不藏私,但凡自己知道的尽可能告诉对方,大勇也盼着大明军队早日装配燧发枪,如此也算自己对大明的另一桩贡献了。不过想到工部的德性,对他们能改进到什么程度不抱指望,能不炸膛就算工部的大爷们对得起国家了。
侯恂又问了几句后,方指了指校场上的铳手,问大勇:“似此等铳手你部下有多少?”
“两万。”大勇说得很是坦然,没有半点隐瞒。
“两万?!”听了这个数字,侯恂倒吸一口冷气,后边的随员们也都吃了一惊。
“登州贫瘠,不知你如何能养这许多兵马?”侯恂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说完,意味深长的又道,“据本官所知,朝廷这两年可是没有给你施大勇一两军饷的,莫非真如传闻那般,你施大勇在东虏那边发了大财,呵呵。”笑得却是不太自然。
笑声中,一众钦差随员们都是眼亮了起来,看着施大勇残缺的脸是越看越喜欢,哪里还有半点厌恶之色。
大勇也笑了笑,然后说道:“不瞒大人,末将前年打破东虏沈阳城却是得了些财货,不过这两年却都用在养军之上,所剩已经无几。实不相瞒,末将曾想向朝廷请饷,但却听说皇上为了节省开支供应军费,不但削减了内廷用度,连自个的膳食都减了大半,两天才能吃一顿肉,末将每思及于此便是心痛。皇上都艰难如斯,末将哪里还忍心向皇上伸手要钱。我等还是自力更生以报君父的好。”
“好一个自力更生,若我大明武将人人都若你施大勇一般,何愁天下不定。”
侯恂本是想说连军饷都是你施大勇发,这辽东军还是大明的军队吗,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却不知施将军何日动身平贼?”说了半天,侯恂终于说到正事上了,这也是他此番前来登州的目的。
大勇迟疑一下,说道:“还需一些时日。”
“中原流贼肆乱,兵部催促的文书一封接一封,所谓军情十万火急,施将军可不能延误了大事。本官临来时可是向皇上保证过的,你可莫要让皇上失望啊。”侯恂没有明着催促大勇,但话里话外却都是要施大勇马上出兵的意思。
“非末将不愿即刻动身,实是军无粮不行。”大勇叹了口气,“难道大人希望末将未剿贼前先做贼吗?”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侯恂如何粮草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当下也是叹了口气,说道:“粮草的事,本官会设法替你筹措一些。”
“多谢大人。”大勇躬身很郑重的向侯恂行了一礼。
“若粮草准备妥当,却不知你何时能出兵?”
“最少也得半月。”
“能调多少兵马?”
“马步军三万。”
“三万?”侯恂又是一怔,但比先前听到两万铳兵时要弱了许多,微一沉吟,点头道:“兵马出发之日,便是朝廷回报你施大勇忠心之时。”
“末将不敢奢求朝廷回报,但求朝廷能公正对我就行,当政诸公也勿须再疑我赤诚之心。”
“朝廷不会负你的。”
“末将还有一请,还请大人能够答应。”
“何事?”
“东江沈总兵扣了末将水师的几条船,想请大人能够休书一封给沈总兵让他放人。”
“此是小事,稍后本官便替你休书与他就是。”
侯恂答应下来,心下却是疑惑,东江的沈世魁如何和施大勇起了冲突?这事却是要好生查探才是。
荥阳有“东都襟带,三秦咽喉”之称,嵩山峙其南,邙岭横其北,东拥京襄城,西跨虎牢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十月刚过,荥阳城东的大海寺热闹非凡,寺门前挂着两盏硕大的红灯笼,通向大雄宝殿的路两旁整齐地插着两排彩旗,在寒风中不时猎猎作响。
大殿的佛像前连摆着一张紫檀大桌,十三把太师椅围桌而放。李自成带着李过、顾君恩等几十个亲兵忙里忙外,今夜十三家首领要齐聚寺内,共商迎战大计。天刚擦黑,门外的亲兵跑来禀报八大王张献忠到了,李自成急忙迎了出来,张献忠抱拳问道:“自成老弟,你给哥哥准备了什么上好的饭食?”
李自成引着张献忠进了大殿,招呼他靠大火盆坐下,才回道:“小弟知道哥哥是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主儿,吃不惯官宦人家那样精细的饭食,早备下了几十坛烈酒,两头整猪早已杀好,在灶下蒸煮着呢!”他收住话头,提鼻一吸,“已有些香味儿了,想必快出锅了。”
“今夜可是各大当家齐聚,若是平常的酒饭,哥哥拔腿就走了。”张献忠一捋密密的虬髯,哈哈大笑。
李自成上前一步,伸手将紫檀桌帷掀起,桌下排列着不少的酒坛,一摸坛上大红的纸签,笑道:“哥哥是贵客,小弟哪敢用寻常的烧酒款待?这是荥阳有名的上窟春,酒香都透出泥封了。”
“上窟春?我还真没听说过,更没有尝过了。”
“这可是自古有名的好酒呀!”顾君恩看张献忠话中似是有些不快,解说道:“这酒早在唐朝人写的《国史补》就有记载。自唐玄宗开元元年至穆宗长庆元年,一直是朝廷的工就。这酒酿自三窟村,可只有上窟村才算佳酿…”
“好了好了!”张献忠嚷道:“我斗大的字识不得几箩筐,听人掉书袋脑袋便大,酒好不好,尝尝不就知道了,何必如此聒噪?”他隐隐嗅到一股幽幽的酒香,腹中的酒虫大动,却又问道:“也恁奇怪!这些天我命人到处找酒,上窟村也去过了,怎么没找到?”
李自成道:“那上窟村的酒坊主人早在我们来前就逃了。后来放心不下那几个陈年酒窖,年关又近了,偷跑回来,见闯王的人马秋毫无犯,这才敢重新开张做买卖。”
二人正说着,高迎祥大步进来,见了张献忠调笑道:“你来得恁早,闻着酒味了吧!”
“看哥哥说的!是想跟哥哥过个好年呢!”张献忠起身高叉手抱拳施礼。
“快坐着烤火。”高迎祥含笑点头,
李自成听到院中一阵嘈杂,知道来了不少头领,急忙迎出来。果然,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曹操罗汝才、改世王许可变、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过天星惠登相、扫地王张一川、闯塌天刘国能、九条龙郭大成陆续进了寺门。
李自成寒暄着引领众人走入大殿,众人见了高迎祥,纷纷抱拳施礼。高迎祥招呼大伙儿围着桌子团团坐定,菜肴随即上来,不等亲兵们搬酒摆酒碗,张献忠伸手提出一坛酒来,“波”的一声,拍碎泥封,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浓烈醇美。
他环视众人,一笑道:“我先尝尝。”满满倒了一碗,咕嘟嘟仰头灌入喉中,用衣袖擦了嘴,赞道:“果是好酒!”
高迎祥给他的豪气一激,端酒起身道:“我等兄弟起事也有六七年的光景了,转战三秦,一直再没安生过,今日赶在这异地他乡兄弟们团聚一起,倒也热闹,先干了这碗!”
众人一齐干了,坐下吃菜,张献忠从瓦盆里取了猪腿大嚼。高迎祥停了片刻,忽然叹息道:“天启末年,豪杰并起,举义旗,杀贪官,攻城拔寨,何等的声势!至今十余年,当年的三十六营多已风li云散,只剩下咱们这几路人马,却给人赶出了陕西老家,车厢峡虽说大难不死,可白白折了许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