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请公公入席。只是…”阮大铖却是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的,似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好直说。眉目间拿眼瞅着曹化淳,意思很是明显了。
曹化淳何等人,历事三朝的太监,如何不知阮大铖这是有为难之事要与自己说,却不敢直说,要等自己开口问他方敢说。
阮大铖私下另请旁人前来,他心下还是有些不快的,自己南下极其秘密,皇命在身,知道得人越少越好,要是事情泄露,叫东林有了防备,这釜底抽薪之策怕是就要不奏效了,如此一来可枉费圣上一番心计谋划。
但人既已来了,这阮大铖对自己态度还是十分恭敬的,又是冯铨的故交,他也不好发作,便不动声色问道:“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吞吞吐吐的,咱家不喜人这样。”
“是、是。”
听了曹化淳这话,阮大铖不敢再吞吐,忙道:“禀公公,敝宅还有一人,称与公公曾有 千两的官银馈赠朝中权贵,却不肯出点儿血堵堵王坤的嘴,王坤是何等的资历,咱家也让他几分呢!焉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等不知进退厉害,只顾前不顾后的蠢才,难怪王坤会容不下他了。他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马士英得罪大同镇守太监王坤的事情,曹化淳自然是知道的,那王坤和王德化以及自己名下的王承恩一样,都是从潜宅出来的,颇受圣上宠信,自己也是不好得罪他的。那马士英什么人不好得罪,偏偏就得罪了王坤,内廷之中自然没人帮他说话了。不过叫人奇怪的是,这马士英明明也是东林党人,却不知为何东林党不帮他出头的。
曹化淳心下糊涂,他对东林党的观感也是每况愈下。天启朝时,对东林党的态度,他还是比较亲近的,可是本朝以来,看到朝堂的乌烟瘴气,看到皇上受制于东林党人,他对东林党就越来越没有好感了。
马士英是东林党的人,得罪得还是内廷,这就让曹化淳说起话来十分的不客气了,一点也没有给引荐人阮大铖面子。听得阮大铖在那十分的尴尬,却不敢替马士英辩解什么。等到曹化淳说完,方上前小心翼翼的赔笑道:
“公公明鉴,瑶草也是一时糊涂,才有此疏忽,实在不是小觑了王公公,有心与他作对。如今瑶草追悔莫及,还望公公搭救。”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销金纸笺,恭恭敬敬呈上。
曹化淳只微微瞥了一眼,随手揣入袖中,他见上面工笔写了一大溜儿的 迹,知道礼物不菲,忠君是要的,可是这身外之物也是叫人喜欢的。
淡然一笑,微抬了抬手,对阮大铖道:“叫他出來吧!”
“是,公公!”
阮大铖一颗心顿时落地,忙摆手示意仆人速去请马士英过来相见。
片刻,一身儒服,人有些矮瘦的马士英便来到了厅中,见到曹化淳,不用阮大铖介绍,立时上前拜见:“小民马士英参见曹公公!”他比阮大铖脸皮薄了些,知道自己已被罢官,只是一介草民,连除籍什么的虚辞也不用了。
看在那大礼的份上,曹化淳含笑点头,站起身來,示意马士英起来,尔后问阮大铖道:“今儿个是什么戏呀?”
“公公尽管点來,世人虽然将学生的家班列名在第二,可最近几年,学生专心排了几出新戏,声誉已可与张岱的家班并驾齐驱。”阮大铖抢步在前面引路,眉飞色舞地夸耀着,脸上很是得意。
“就拣你们最拿手的好戏演一场吧,咱家要是看着有趣,再点,若是无趣,便罢了吧。”
曹化淳一边走,一边看着庭院寂静的四周,但见古木阴阴,花香袭人,这个院落想必是哪个世家的祖业,虽有几分颓败,但仍可见出往日的繁华景象。
想来冯铨说得不假,这阮大铖确是有万贯家财的,不然也不会在姑苏能置下这等产业来。
“公公是客,学生便自作主张,请公公看一折《燕子笺》吧!”阮大铖满脸谄笑。
“是新戏吧?咱家真沒听过。”曹化淳随口说道,什么《燕子笺》他可是不知道。
马士英在后边赔笑道:“公公说得不错。这是圆海兄新近撰写的一出戏,词笔灵妙,为一代中兴之乐,实不下于汤若士的《玉茗堂四种》。”
“瑶草年弟谬赞了。”阮大铖抚须笑道:“若说文采巧思,设景生情,学生的传奇 种也算簇簇能新,不落窠臼,堪与若士先生比肩。若论自编自娱,本色当行,执板唱曲,粉墨登场;家蓄优伶,亲为讲解,关目、情理、筋节,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务必使伶人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汤先生还有不及之处!公公跟随皇上多年,眼界自高,还要请教呢!”
曹化淳虽是内书堂的高才,其间所读多是忠君报国的庙堂文章,不曾涉猎戏文艳曲,在宫里当差多年,也不过是娘娘千秋节时看了几眼《牡丹亭》、《琵琶记》,其它的便是闻所未闻,更是无甚机会能看到。不过乍出京师,寻个热闹,看看也罢。至于阮大铖的自夸之词,他全当没听到,左耳进右耳出,懒得理会。
一路口中敷衍着,随二人转过游廊曲巷,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异常开阔的花园,彩灯高挂,明如白昼,家奴、伶人穿梭忙碌,园子的水池边上凭空搭起一座戏棚,正中为一大厅,大厅中部有立柱 根,四根前柱上都挂有对联。
四下环顾,松柏苍郁,绿波荡漾,舞榭歌台,红檐耸翠,真是怡情快意的好所在。
好个绝妙之所,可比那西园雅致多了!
曹化淳暗赞一声,不露声色的坐到主位,刚刚坐定,阮大铖的一个家奴提了大食盒上來,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揭开盒盖,陆续端出八大八小的十六碟菜肴,又端上一只砂锅,里面热气腾腾,是香气四溢的万三蹄。
曹化淳正要举箸,丫鬟又端上四色的开胃果碟:金丝蜜枣、金丝金桔、白糖杨梅、九制陈皮。
阮大铖亲自执壶斟满了酒,三人举杯同饮。曹化淳吃了第一道菜,叫得声好,出手便赏了一两银子。又吃两菜,顿觉人间美味,高兴之下,又叫赏十两。
阮大铖见他吃得尽兴,朝台上挥一下手,班主会意,洞箫轻吹,随刻开戏。
《燕子笺》所写乃是唐代霍都梁与妓女华行云及郦飞云悲欢离合的故事,共分四十二出,一半个时辰难以演完。
阮大铖只选了其中《奸遁》一折,笙管笛箫齐奏,上來一个一身华服的文丑儿,随即是个花白胡须的官服老者,不多时,上來一个略带几分妖艳的女子,三人交错说唱。
阮大铖乘着说唱的间隙,指点着讲解:“公公请看,那个扮作华行云的,是敝班的当家花旦朱音仙,念唱做打,昆乱不挡。真是扮什么像什么,端的惹人怜爱。”
曹化淳开始觉着热闹好玩儿,见那朱音仙长得果然出众,粉脸桃腮,千娇百媚。
那朱音仙瞥见曹化淳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使出浑身手段,唱得十分卖力,声调舒徐委婉,清丽悠长。
曹化淳毕竟是去了势的太监,已沒了喜好女色的本钱,看了小半个时辰,觉有些腻了,昆曲的唱词有如天书一般,听不清片言只语,听得久了,不免焦躁,头昏脑胀起來,耐着性子好歹听到鲜于佶仓皇而逃,起身到一旁的水榭歇息。
阮大铖、马士英却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在那不时夸赞,问曹化淳有什么观感时,曹化淳勉强敷衍着赞道:“圆海先生果然高才,只是戏文毕竟属于小道,沉湎其中,未免有些可惜了。”
闻言,阮大铖立时面现戚容,苦色道:“公公明鉴,学生其实也心有不甘,只是报国无门。”
马士英也打躬说道:“如今东林党把持朝政,用人只凭一党之私,就是皇上都给他们蒙蔽了。圆海兄看不惯他们意气用事,写成《东林点将录》借以讽喻,竟给人视作阉党,名列逆案,天下当真沒有公理可言了!好在还有公公这样的耿介之臣,洞彻是非,我们就是冤死,心里也感激万分。”他说到此处,掩面悲泣,好像自己真的是给冤枉死的一样。
“唔?”曹化淳暗自冷笑,这二人屁股可都不干净,却能把自己说得如此冤枉,真是叫人不耻又好笑。
见阮大铖委屈的都好像要哭了似的,曹化淳有意逗弄他,放下茶盏,淡淡道:“咱家听说圆海先生每次到魏忠贤府上拜谒,离开时都将名刺讨要而回,以致查抄魏府时,并未见到丁点儿的凭据,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