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竟熠死都死了,难道还想祸害他女儿?钱文佑不服,向钱文仲请教“我们不是先递了义绝书么?盛大人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难道不能判他们义绝?”
钱文仲苦笑“逝者已逝,眼下他人都不在了,可咱家那媳妇却还活着,你要盛大人怎么判?况且,唐竟熠在死前已经把自己犯下的过错和盘托出,就算是畏罪自尽,也不算失了读书人的风范。故此盛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就大事化小算了。只定扬威一个约束妾室不力,过失偷税的罪名,判他交纳罚金后即可回家。至于彩凤…”
他深深叹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可钱灵犀要疯了“难道这样,就得让二姐生生在他们家死守一辈子?”
钱文仲不忍心说,可眼下这情形,却不得不说“除非唐家人肯主动放彩凤回家,否则现在咱们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钱扬名嗫嚅了半天,低低的道“方才在那边的时候,唐老爷已经当众向咱家要人了。他…他说长子没有留下骨血,要媳妇回去…回去披麻带孝。”
“他休想!”钱彩凤的牙龈生生咬出血来,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忿然道“他死了,我不知多高兴,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呢,想要我回去给他披麻带孝,除非我死了!”
可这话也就能在家里说说,出了这个门,到哪里都是错。钱文仲心中不忍,给钱灵犀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钱彩凤拉回房去。
钱彩凤进门就放声大哭“那个王八蛋,混蛋!他居然死了还要拖着我!”
钱灵犀也哭了,谁能想得到,那个唐竟熠居然会这么变态?他自知名声难保,将来的前程仕途几乎都没有了太大的指望,所以不想活了,可临死前却偏要拖个垫背的。
唐父那人的脾气心性钱灵犀不是没见识过,接下来,他一定会拿着儿子这封遗书当作尚方宝剑,逼二姐替他做牛做马。瞧他那身子骨,还硬朗得很,活个十七八年不成问题。就算等到他死了,唐竟烨好说话,肯放二姐回家,那时二姐都多大了?女子的青春有限,一旦错过,这辈子可就完了。这让钱灵犀如何不急,如何不气?
林氏抹着眼泪进来了“凤儿,你先回去吧。眼下这当口,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再委屈,也真的不能不去。否则,先不说旁的,你首先就是给自己找骂啊!人嘴两张皮,这世上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有时候,咱们活在这世上,真不能不顾及这些。”
钱彩凤哭得哽咽难言,扑在钱灵犀的怀里,紧紧抓着妹妹的胳膊,拼命摇头。
钱灵犀难过得不行“娘,您别逼二姐了。就跟唐家的说二姐病了,起不来了。就算给人骂几句,也好过到那儿去活受罪吧?”
可林氏一屁股坐下,也哭开了“你以为我就多愿意你二姐回去遭那份罪?可现在能有什么法子,凤儿你一天没跟人和离,就一天还是唐家媳妇,哪有自家男人死了,媳妇不回去料理的道理?就算是爹娘豁出这张老脸,什么都不顾忌,可咱们现在可不是在自家,还有你堂伯堂婶,他们可是做官的人家,还有扬名,他这就要成亲了,咱不能跟他们添堵啊!”
字字句句,犹如剜心的刀子一般,说得钱灵犀心里更加难受了。可她不得不承认,林氏这番大实话,确实是对的。人不能生活在真空里,除非你死了,或是要抛弃世俗的一切,出家当和尚,否则总得向现实妥协。
等等!钱灵犀突然给自己冒出的念头惊喜了一下,擦了眼泪,她赶紧问一句“娘,要是二姐现在出家,还要去给那混蛋披麻带孝么?”
林氏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可钱彩凤却当即从妹子怀里起身,要去寻剪子绞头发“我宁可出家,也绝不回去!”
“不不不!”钱灵犀慌忙帮着林氏,把她给抱住拦下“二姐,你别乱,先听我把话说完!”
不过是一夜之间,可唐家却象是经历了几世似的,就连新买回来刚挂上的白色丧幔都分外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唐竟烨木然跪坐在瓦盆边,一张一张的往里递纸,动作机械而僵硬,好象整个人只剩下了副空空的躯壳,魂灵都不知道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父从后面拄着拐棍踱出来,看到他这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因是子亡父在,为了避免晦气,唐父是不宜出来打理儿子丧事的。所以前头之事,只能交给唐竟烨一人去做。
可是唐竟烨自发现哥哥的尸首后,就是这么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整个人完全就失了魂魄,跟行尸走肉一般。实际上要操心的反成了唐父,而他一辈子被人服侍惯了,哪里经得起这些琐事来烦?于是看这个也不顺眼,看那个也不顺眼。
尤其看到唐竟烨更是不顺眼之极,刚想习惯性举起拐棍敲他两下,可忽地想起,自己可就这么一个能顶门立户的儿子了,要是真伤了他,只怕自己老来可就没了依靠。于是只得把拐棍收下,忿忿的到门口叫骂“钱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让媳妇回来,家里连个操持主事的也没有,这象话吗?”
唐竟烨恍若未闻,依旧呆呆守在那里一张一张烧着黄纸。直到钱扬名和钱扬武兄弟俩一身素服的进来,他才总算找着点生气。眼珠子盯着他们兄弟来的方向,那眼神竟是忐忑多过了忧伤。
“媳妇呢?”唐父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好容易看见钱家来了人,顿时就跳着脚叫骂起来“你们钱家也欺人太甚了吧,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让媳妇回来,这是怎么着?要乱了三纲五常吗?亏你们还是书香门第,有这么做人做事的么?”
因办丧事,家中大门洞开,虽然没什么亲朋好友来吊唁,但隔壁邻居还是能瞧见听见的。
钱扬武年纪小,忍不住道“你什么事情都不清楚,就胡嚷嚷什么?”
“四弟!”钱扬名把他喝止“逝者为大,在他的灵前不宜争执,我们先来上香。”
这话说得唐父也觉怪没意思的,转头看儿子的棺木一眼,讪讪的站到一旁,却拿定主意要是钱家今天不给个说法,他非把事情闹大不可。
尽管有些不大情愿,但钱扬武还是跟随兄长上了柱香,唐竟烨也依礼作了答谢,只是钱扬名刚掏出丧仪,就被唐父劈手夺了去,然后发难“你妹子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钱扬名看他一眼,沉声答“我那二妹,只怕来不了了。”
“怎么?”唐竟烨顿时直起身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是不是嫂子出事了?”
“我二姐出家了!”钱扬武嘴快,一面说还一面揉红了眼睛。
“什么?”这回连唐父也惊呆了“你说什么?”
钱扬名深深叹了口气“此事是真的,今儿在得知妹夫出事之后,我二妹忧愤难平,顿时就决意要出家为尼,为妹夫诵经超度。家里拗不过她,只得把她送到城中的百草庵里去了。现在命我兄弟俩来说一声,二妹既已是出家人,自然不好用俗世事务来打扰她修行。但她虽心灰意冷,了断了尘缘,可妹夫的丧事还是要帮衬着完成的。二妹妹说,要将所有的嫁妆箱笼折现变卖,请庵堂以及云来寺的一众僧尼来为妹夫做法超度,然后请问唐老伯的意思,是给妹夫在本地择一处风水宝地下葬,还是送回老家安葬,咱们都好先预备着。”
“什么?”接连两个打击,打得唐父快受不了了。噔噔噔倒退几步,寻个椅子坐下,他努力想把心神安定下来,可是却越想越心慌!
钱彩凤要出家,她要吃斋念佛原说也碍不着谁的事,可唐父不能容许啊!儿媳妇要撒手跑了,谁来伺候他?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是,儿媳妇要拿嫁妆给唐竟熠风光大葬,那他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唐父是当了一辈子的甩手掌柜,从没有操过家里的心,可他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会不知,从前家计全仗老妻与幼子,而今全仗这个儿媳妇打点才成?唐父没事还可以揩揩油,弄几个零花,带着丫头出去听戏点曲儿,过着老太爷般的悠闲日子,可是要是离了钱彩凤,他还能拿什么来享受?
唐竟烨是听话孝顺,可他一月能挣几个钱啊,往后他还要娶媳妇养孩子,失了钱彩凤这样一个经济支柱,唐家不就得又落回从前的田地?
更加要命的是,一旦钱彩凤出了家,算是跟娘家婆家的关系都断了,界时就是想占钱家的便宜也占不到了。
“不行!”唐父越想越心慌,吼了起来“快把儿媳妇叫回来,儿子留下遗命,可是让她服侍我的,不许让她出家!”
可钱扬武凉凉瞥了他一眼“伯父,您这话就不对了吧?我二姐出家可正是给你们老唐家消灾祈福呢。你们有了这么大的福气,还怕不诸事顺遂?又岂不比她成天在家侍奉的强?”
这年头,宗教信仰可大大高于世俗事务。在家孝顺是孝顺一世,出家可是修七世的福。唐父顿时给噎成了哑巴,而唐竟烨呆坐在那儿,更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