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阳。
午时天空中滚过几个雷,下了一场小雨,虽然不大,却颇有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味道,让渐渐炎热起来的干燥天气又适度凉爽下来。
“哥哥,你把书箱给我自己拿吧。”
钱扬武打着伞,伸手要接钱扬名手上提着的书箱,钱扬名却不肯给他,“你顾好自己就行,仔细脚下的水,打湿了鞋可一下午都没得换了。”
眼见他加快了脚步,钱扬武只得一面嘀咕着,一面跟在他身后小小心心的到了国公府的学堂。
他们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本来是可以留在学堂免费用饭的,但林氏考虑到本来就是借读,能少占点便宜就少占点,别让人说闲话。便让他们戌俩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再歇个午觉来上课。
可不论二人如何小心,脚上的布鞋还是打湿了。尤其是钱扬名,肩背手提着两口书箱,还得打伞,脚上湿得更加厉害,连衣裳下摆都沾了不少泥。
怕这样进去先生责罚,二人正在门口费力想办法把衣裳弄得整洁干净些,忽见林氏带着家中帮佣的丫头银莲拿着个包袱匆匆赶来了。
“方才你们走的时候也没想到,等你们出了门才想起这样的雨天只怕上学要弄脏衣裳鞋袜,才赶着给你们送干净的来了,没想到你们俩走得这么快,一路都没追上。”
“真是谢谢婶子了,正不知道怎么进去呢,这下可好了。”钱扬名道了谢,背过身去,就在胡同角落里把脏的衣裳鞋袜换下。林氏本要把脏衣服拿回去浆洗,但钱扬名不肯,“万一回去的时候又下雨,岂不是又要弄脏了?不如把这个留下,回家的时候再穿吧。”
林氏闻言横了侄子一眼。“读书人哪有这么不讲究的?”她掏出一只钱袋,“是婶子粗心,起先没想到,要是再下雨。你们雇辆车回来吧。要是淋湿了身子,生了病怎么办?”
钱扬名不肯要,“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哪有这么娇贵的?叔叔挣钱供我们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个钱我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咱家哪里就穷到这个份上了?你不要的话,扬武,你拿着g着娘的话。要是下雨了,就雇辆车回来,别听你哥的,知道不?”
钱扬武为难的左右看看,林氏到底把钱硬塞进他手上,又嘱咐他,“就是不下雨,你们哥俩肚子饿了也可以去买块点心。把钱收好,用完了回头找我拿。”
她把两个孩子的脏衣裳一卷,和银莲一起走了。
钱扬武把钱袋又塞堂哥怀里。“反正娘给的,爱怎么用你决定吧。”
钱扬名推脱不得,只得收下了,心里觉得暖暖的。虽然爹娘不在身边,但叔婶真是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爱的。
可是猛一抬头,就见学堂里头,有一双羡慕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是钱扬辉,也是族中兄弟,不过他倒好命,过继进了国公府。做了四老爷的继子,改了个名儿叫钱扬熹。听说四太太对他很是疼爱,看他吃的穿的,无一不是好东西。
不过人家现在身份高贵,钱扬名怕落个趋炎附势之名,不太主动去打交道。见他看来,也只是微笑一下,颔首示意便罢。
进去把自己的书箱放下,拿出下午要用的课本笔墨,正想看看书,钱扬辉却冲他招了招手。
钱扬名跟了过去,在一处无人的长廊前,钱扬辉停下了脚步。
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你想你爹娘吗?”
他怎么这么问?钱扬名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自然是想的。”
“我也好想我爹。”钱扬辉的目光落在一旁雨中的芭蕉上,一片茫然,“可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爹,到底还是不是我爹。”
这话钱扬名无法回答,只能听他说下去。
“从前,我爹很疼我的,虽然也会让我念书,可是打雷的时候总会来陪着我,天冷的时候还会给我烤红薯…可是现在,我每回一见到他,他就只会叫我读书,让我快些考个功名,做大官。”
他蓦地把目光转过来,语气凌厉,“你家爹娘让你一人跟你叔婶来到这里,是不是也是这个目的?不然,你为什么那么勤奋的用功?”
他那急迫的态度,似乎是想找到一个同盟军。
钱扬名微怔,半晌才迟疑着老实回答,“我爹…似乎不是这么说的。他虽然也叫我好好读书,却也说,求不求得到功名那是天意,并不强求,只希望我能来这里多长点学问。只不过,是我自己想多用点功,考圈名,替家里人争口气。”
“你自己?”钱扬辉明显不信,尖锐的道,“那还不是一样?他们假装对你好,刚才不过下了点雨,你婶子还特意给你来送鞋子,不就是想要你好好读书,日后做官,让他们有面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钱扬名不能同意他的看法,“我婶子对我好,那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就跟我爹娘是一样的。从前扬武在我家,我爹娘也是这么疼他,关心他的。虽然长辈是希望我们能够读书上进,但并没有因此就想怎样吧?要不然的话,我灵犀妹妹怎么会离开国公府?”
提起钱灵犀,钱扬辉无话可说了,半晌才喃喃道,“是啊,灵犀姐姐一来就做出那么好的诗,如果她不想走,肯定是可以留下来的。要是姐姐的话…”
钱扬名不想再陪他在这里发疯了,真心奉劝了一句,“你现在是国公府的少爷,条件这么好,自然应该更加珍惜。象刚才那些话,还是不要给外人听到了。”
在他擦身而过的瞬间,钱扬辉忽地把他一把抓住了,“我问你,如果你原本的亲人对你不好,而别的人反而对你好,那你会不会变心?”
钱扬名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钱扬辉是过继到钱文侩名下的,身份敏感,让他帮着谁说话?
“凡事但求问心无愧就好。”
钱扬名走了,留下钱扬辉一人痴痴的望着雨自言自语,“问心无愧?珍惜…”
沈氏午睡醒来,听管事婆子汇报些家杂,颇觉头疼。自从上回钱玢强势阻止她去信王府奔丧,她病了一时之后,只觉精力大不如从前,就连钱玢插手家宅内务,开始安排陈氏和白姨娘来协管家务,她也无力阻止。不过想想,那两个女人都是没有儿子的,不足为患,沈氏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丫头们奉上燕窝莲子羹,她瞧了一眼只觉没甚么胃口,倒是忽地惦记起另一样东西来。
“去找七秀,把上回那个什么酸枣糕给我做两块来。嘴里淡淡的,倒是那个提味。”
丫头们领命,很快把消息送到七秀处。钱慧君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开始洗手做她的酸枣糕。
她虽然还住在那个幽闭的地方静养,但已经不象最初那几个月时死气沉沉。丫头们脸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笑脸,国公府的秀们该有的东西,她这里也一点都没拉下。
忽地,丫头来报,“少爷来了。”
钱慧君心中一惊,迅速把某颗已经拿出来的药丸藏进袖里,还未及答话,钱扬辉已经闯了进来。
“无礼!”钱慧君顿时沉下了脸,“这个时候不是正上着课么?你又跑来做甚么?”
“你们都出去!”钱扬辉完全无视她的脸色,先把一屋子丫鬟婆子轰了出去,然后抬头看着亲生姐姐,一字一句的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四老爷的官已经有着落了,不日就会复起,四太太要带我去赴任,你要不要去?”他虽然努力做出一副冷酷的样子,但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钱慧君眼神闪烁了几下,“这是好事,你也应该跟去。”
见她毫不意外,钱扬辉忽地明白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也肯定打好了主意不去吧?”
钱慧君不耐烦的解释,“姐姐是女子,当以幽娴贞静为主,呆在国公府才是最好的选择。再说,他们又不是真心待我,我去白招那个眼干什么?”
“那我呢?你就忍心抛下我一个人?”
“扬辉!你已经不是孝子了,独立一点好不好?”钱慧君有些生气了,“姐姐要是不在这里讨到老太太的欢心,日后怎么嫁个好人家?”
哈!钱扬辉笑了,笑得颇有几分凄厉,“姐姐总算是说出真心话来,怕是在姐姐心里,什么东西都比不上荣华富贵重要吧?”
“对!是又怎么样?”钱慧君急于要去沈氏面前献殷勤,吃定了弟弟对自己最为依赖,口不择言的承认了,“我喜欢荣华富贵有什么错?难道你就不喜欢现在的一切?我告诉你,我们都回不去了,再不可能回去过那样一家三口的日子了。所以请你清醒一点,以后多用脑子想问题。不要再为了一点子小事,就跑到我这里来,哭哭啼啼跟个吃奶的孝子似的!”
钱扬辉艰涩的扯动嘴角,“好的,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来麻烦姐姐了。”
见他负气要走,钱慧君又道,“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
钱扬辉带着最后一抹温情和希翼回过头来,可惜钱慧君转过身去,没有注意,“四老爷和四太太现在是我们的爹娘,你以后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得以爹娘相称,再不要大意了。”
“我会好好记得姐姐的话。”留下最后一句话,钱扬辉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