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末,内廷查出魏忠贤、刘朝等人贪墨内帑钱粮公饱私囊,上怒、杀刘朝,查得资产上百万两;因念及魏忠贤多年侍奉左右,皇帝特赦魏忠贤,将魏忠贤发配京城(南京)守灵。魏忠贤走到半道,自感愧对皇上、无颜苟活于人世,“自尽”身亡,帝下旨厚葬。
魏忠贤一死,客氏被一帮苦大仇深的女官宫女骗至浣衣局,遭人活活勒死…
天启三年的春天就这样来临了,时间比感觉中来的快,当人们还在留恋年节的欢快的时候,元宵节已经到了,元宵节一过,这年就要过完了。
各大衙门已封印半月余,政府告天开印、重新运作还有一些日子,人们仍然沉浸在过年最后的快乐元宵节中。张问府上的丫鬟奴婢们这时候也没受多少管束、还发了红包,她们在院子里放炮竹、嬉笑游戏,一片欢乐的景象。
张问穿着一件厚实的袄子,绸缎长袍,还戴了一顶貂皮帽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富家子弟一般。他站在屋檐下,正在看众人玩耍。许多丫鬟都是十多岁的女孩儿,上边没管的时候,玩起来可疯了,嘻嘻哈哈的好不欢快。
绣姑正在张问的身边,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袄子,鹅蛋型的俏脸红扑扑的,唇上还特意涂了唇脂,看起来就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一般。
“年要过完了啊,相公又要很忙了…”绣姑那张鹅黄的秀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伤感。
张问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这时绣姑突然扑兹一声笑了出来,见张问不解地看着自己,绣姑忙掩嘴止住笑声,说道:“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傻事,忍不住一下子就笑出来了,嘻嘻。”
“什么趣事儿,和我说说,别一个人偷着乐呀。”张问微笑道。
绣姑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乐道:“小时候家里很是困难,平时都过着苦日子,一到过年呀,就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大人们还会买糖葫芦给我们吃。那时候就觉得过年特别好,老盼着过年。可到了元宵节,年就要过完了,我就很舍不得啊,就拿着一根粗绳子拴在床角上,和我娘说要把年拴住,不让它走了…那时候真傻呢,时间怎么拴得住呢?”
张问听罢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是呀,时间怎么能拴得住呢?”
绣姑眼神迷离道:“如果拴得住就好了,我就把时间拴在今天,一直和相公在一起…相公,你说,为什么欢快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呢?”
“砰!”远远地一声炮响,只见空中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散开来,十分漂亮。
张问拉起绣姑的手道:“我们去逛灯市,京师的灯市你还没看过吧?”
绣姑的手被张问拉着,高兴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向外院走去。张问叫人准备了马车,带上玄月等几个人,便向左安门那边赶去。
临近左安门外的灯市的时候,马车便走不动了,大街上人山人海,轿子马车堵在一起,任你是谁都走不通。张问懒得等了,就拉着绣姑从马车上下来,抛下马车,和玄月一起三人步行向灯市走去。
空中烟花绽放,看方位是从西边放的,张问估摸了位置,对绣姑说道:“承天门前在放烟花,离得太近了烟尘很大,我们就在灯市上看吧。”
琳琅满目的各式花灯、稀奇古怪的货物,相互争辉,以灯市为中心的都市,十分繁华。绣姑的兴高采烈也感染了张问,让他的心情也欢快起来。其实逛的不是街,而是这种心情,如果张问孤零零地走在这繁华的街道上,就算再金碧辉煌,心情也同样会寂寞吧。
三人走到一家摆放着各式灯具的店铺前面,张问顿时就被一个琉璃灯吸引住了,灯外面镶着珍珠、里面还养着鱼…吸引张问的不是这盏灯的别致,而是它就是去年灯会的时候张问送给秦玉莲的那种款式,勾起了张问的回忆而已。
店主看到张问等人,就走了上来,张问记不清楚这个店主是不是去年那个,不过店主的一番话让他觉得店主就是去年那个人。
“这位客官,您真是好眼光,您看这瓶身,是糯汁烧成,镶嵌珍珠,然后制成花灯,可以贮水养鱼,旁边映衬着烛光,透明可爱、别具匠心。别说是这别出心裁的设计,就说工匠精湛的手艺,别家想仿制,也做不出来这模样儿。这是今年最新款,独此一个,绝无雷同…”
张问顿时笑道:“去年您就说独一无二,我家里还有一个相同的呢。”
这盏灯让他想起了浙江的那些女人,因为目前的政局走向渐渐明朗,张问已经派人去接她们了,估计二月间就能到京师。
张问想到这里,心里一暖,他对这些女人的感情肯定有差别,有的他很在乎、有的他不是很在乎,但是总得来说,都有些感情。他有时候挺佩服其他那些士大夫的,南北各地的士大夫阶层,侍妾少于十个的实在很少,他们都是玩几年、待侍妾年龄大了,就转手卖掉、或者抛弃,换新的。相处了这么久,直接就抛弃,没有一点留恋,真正把女人当玩物了,这才是无情的境界。相比之下,张问发现自己还是放不开,他更愿意和女人们相扶到老,当回忆起许多美好的往事时,那回忆里的人还在自己身边,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
就在这时,突然后面一个惊喜的声音道:“张问!”
张问和绣姑一起回过头,只见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纤弱的身材,一张秀丽得让周围万紫千红的宫灯都黯然失色的瓜子脸蛋,虽然带着稚气,但是那灵动的大眼睛,可爱的琼鼻,还有微微上·翘的小嘴,让她看起来可爱得无以复加。
这个女孩就是遂平公主朱徽婧,张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宫来的,他只是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都被朱徽婧吸引住了,连一些游玩的女人也在观察着她。这样一个仿佛不似生在人间的女孩,女人们都失去了妒嫉的勇气,因为美丽等级相差太大了,就像低等生物看见了龙类,只有被震慑、没有挑战的勇气。
绣姑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朱徽婧,完全忘记了刚才那盏灯的事。绣姑算不上很美貌,她的相貌其实有点普通,就是带着江南女子的那种秀气,五官协调、皮肤光滑,也算是个好看的女子…不过和朱徽婧站在一起,顿时失去了光彩,让她这样一个秀气的女子看起来显得有些粗糙了。
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孩儿,和张问认识,而张问又从来没有说过。绣姑有些说不出的感受,一方面朱徽婧让人一见就喜欢,无论男女;另一方面,绣姑在她面前又十分自卑。
张问抱拳道:“臣…”
朱徽婧忙摇了摇头,张问心道她可能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便改口道:“真是巧,不期在此遇到姑娘。”
张问伸手搂住绣姑的腰,向朱徽婧介绍道:“这是在下内眷,袁绣姑。”
张问的这个亲昵动作和他的语气,让绣姑心里一暖。张问也喜欢美色,但是他对绣姑的情意,显然不仅仅因为她的姿色。
“她是遂平公主。”张问在绣姑旁边低声说道。
“你就是袁绣姑吗?”朱徽婧看着绣姑上下打量起来。
绣姑被这样的眼光看得浑身不舒服,刚才朱徽婧的意思是不想暴露身份,绣姑也不便行礼,只得礼貌地对着朱徽婧微笑了一下:“您知道妾身?”
朱徽婧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听张大人说起过你。”她说罢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子,说道,“第一次见面,我听喜欢你的,这个镯子就当见面礼吧。”
绣姑没见过什么场面,也不太懂一些礼仪上的东西,当朱徽婧伸手要抓她的手给她戴玉镯子的时候,绣姑竟然把手缩了回去,红着脸道:“妾身怎么好收如此贵重的东西呢?”
朱徽婧条件反射地眉头一皱,心道这女子好不知礼。
张问忙轻轻碰了碰绣姑,低声道:“殿下赏你东西,不要推辞。”
绣姑这才笨拙地伸手去接,朱徽婧见状,顿了片刻,这才把镯子放到她的手心里,笑道:“你不要太拘谨了,过年过节的,我们都随意…张大人,绣姑好像挺听你的话呀。”
张问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转移话题道:“今晚的烟花也漂亮,只止一晚,我们到那家酒楼小酌一杯,又能更清楚地观赏烟花,你们以为如何?”
绣姑自然听张问的,朱徽婧也没有表示反对,于是一行人就进了不远处的那家酒楼,要了最高处的一间雅间,然后要了陈酿、西域葡萄酒、点心等食物,一边饮酒一边看烟花。
烟花的绚丽闪亮映在朱徽婧的眸子里,她有些伤感,她的小嘴轻启,喃喃念道:“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朱徽婧的忧愁让张问叹了一口气,她是公主,长得漂亮还不是没有用,到头来也是要嫁给一个丑八怪。朱徽婧如仙子一般美好,她的悲剧令张问很是惋惜、怜悯,甚至有种冲动,但是张问没有任何插手的打算…有时候张问确实有点冷血,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不关他的事,一般不会去管。他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他是内阁大臣,整个天下的疾苦才是他该管的,而公主的忧愁并不关他的事。
张问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端起酒壶猛灌,他的处事原则没有变,但是心境却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好像变得更柔软、更容易受外界刺激。
绣姑没听说遂平公主的婚事,也不懂朱徽婧念的诗是什么意思,她见张问很苦恼的样子,就忍不住低声劝道:“相公少喝点。”
“嗯…”
朱徽婧听到绣姑说的话,回过头来,看着张问一脸苦闷的样子,不知怎地,她突然笑了一下,两颗洁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单纯而聪明。
“张问,你说明年的元宵节,我们还能在这里看烟花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朱徽婧道出了相同的意境。
这种相互的共鸣让张问心里十分难受,以至于他的手有些不稳,倒酒的时候把酒杯碰翻在地,“镗!”地一声摔成了碎片。
“相公…”绣姑也有些难过,本来张问就有三妻四妾、许多女人,她不应该吃醋才对。但是绣姑明显感觉到了张问和朱徽婧之间的那种默契,对等思想和文化的那种默契。
张问抓住绣姑的小手,镇定地对朱徽婧说道:“应该不会了。明年这个时候,殿下已经出嫁,应该住在公主府中,不能轻易出宫来了。”
朱徽婧没有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张问的一系列动作,先是把酒杯碰翻在地,然后故作镇定。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苦笑道:“张问,我突然发现你很可爱。”
“可爱?”张问愕然地看着朱徽婧带着笑意的眼睛。
朱徽婧笑得很不自然,她突然感觉非常寂寞,当她想象着和一个让自己恶心的人相处的时候,而且毫无共同语言,除了几句废话,再说不上一句话,该是多么寂寞的日子…她发现张问这样的人,才会和自己有话说,才能理解自己的思想,但是一切很可能都是奢望罢了,张问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他的权势、他的所有。
而此时的张问也很苦恼,那种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件美好的东西毁灭在自己的面前。他和朱徽婧以前只见过两次面,现在是第三次,很难想象一个交往这么浅的人,会和自己如此心灵相通。
张问没有负罪感、没有任何觉得对不起绣姑之类的感受,因为一个有功名的男人拥有不只一个女人是合法和道德的,不存在任何障碍。
在这样的价值体系下,张问可以拥有一个像绣姑这样简单而真挚的人,同时又可以拥有一个像朱徽婧这样能深入沟通的灵魂伴侣。他找许许多多的女人,不过是因为内心的寂寞,朱徽婧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他敞开心扉,让他随时觉得心灵有个依靠一般…
张问苦闷的是,自己胸中还有远大的抱负,他这样的人要得到一个明朝公主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在政治理想和心灵伴侣之间,他其实也分不清哪一个更重要。
朱徽婧和张问两个,没说几句话,却仿佛已经交流了几天几夜。短短的时间内,从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
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神奇。张问完全没有预料到今晚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张问这样的人好像特别醉心于这种折磨和苦痛,在徘徊与迷茫中、在愁绪与伤感中,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满足感,这是一种畸形的心理,就像自•虐的人那种满足心理一般,但是心理又有深厚的文化背景,唐诗宋词,多少不是伤春悲秋、基调忧伤的?
畸形的美。
就在这时,朱徽婧看了一眼旁边的绣姑,她犹豫了一下,觉得绣姑是张问靠得住的人,于是就把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皇兄对我说,他念着魏忠贤的功劳,本想让他善终,但是魏忠贤却死了…张问,是你做的吧?”
魏忠贤不是张问授意杀的,但是他默然无语。
魏忠贤应该是王体乾干掉的,张问明知道王体乾会下手,这才没有动手;如果王体乾不动手,张问也会动手。因为魏忠贤活着,会对他们两个造成极大的隐患,世间沉浮谁也无法预料,明朝的干法就是一旦得手就把敌人往死里整。魏忠贤已经玩完,把他干掉也不会有人追究,于是他就死了。
对于朱徽婧的询问,张问默然无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他一否认,等于是说王体乾杀的魏忠贤,王体乾是他的敌人、曾经的朋友,张问不愿意这么干。
朱徽婧见张问无语,便说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那个欺瞒皇家的市井小人除掉?”
张问听罢吃了一惊,看着朱徽婧,一语顿塞。除掉驸马人选?这好像是个解救朱徽婧的好办法…那个驸马人选一开始就贿赂了一些宦官,谎报了实情,否则内廷不可能选中他做驸马,对于这样的卑鄙小人,张问杀他简直跟杀一头猪一样的感觉。
但是,如果真的由张问动手,恐怕会有些麻烦事。
杀掉了又怎么样?张问难道要自己去娶朱徽婧?这种做法完全不明智,于是张问继续沉默着。
朱徽婧的眼睛里的神采黯淡下去,她低着头,不再纠缠。
张问的心里一阵疼痛:以前自己就是个自私自利凡事为自己考虑的冷血动物,理智得几乎麻木。难道自己还要这样下去吗,还要继续做一个行尸走肉吗?
为了美好的东西,为了那一刻的感动,何必计较那么多得失!
“砰!”又一枚烟花破空而上,极力展示着短暂的、炫目的光华。张问镇定地说道:“好,三日之内,我帮你办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