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城四面关卡中,有驿道者为上关,西面的陇山关即为上关,自西域进长安,此乃必经之路,历来便是守备森严。由于此地有驿道,因此来来往往的驿马固然不少,但多的却是进出长安的官员。
从中原前往西州上任的官员,往往得众多亲朋好友的含泪相送下,凄凄惨惨戚戚地通过这里,前去体验不可知的西域生活,而有幸从西域荣归的将领,也必得经过这陇山关,于是,守关的将士就常常有幸看见这边欢喜那边愁。
身担守卫长安西大门的重任,这守关的时候打盹自然不行,所以,当看到远方烟尘四起似乎有大批人骑马奔袭而来的时候,一个刚刚调到这里的军士冷不丁嚷嚷了一声敌袭,结果招来了同僚的一通白眼。
“没见识,这从西边回来的武将,带个三五十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个队正兜头骂了那军士一通,眯缝着眼睛一瞧,忽然面色一变。这就是带亲兵那也得有个限度,怎么看上去有百多人似的?他倒不担心有什么敌袭——西边的关卡还有好几道,要是被什么敌人打到这里还没个信报来,那大唐也就不叫大唐了。
终于,百多人风驰电掣地关前停下,为首的便下了马。他慌忙上前一问,才听了两句便脸上惊容立去,脸上堆满了笑容,猛地大喝一声道:“兄弟们,是雍王殿下打西边回京了,通通给我打起精神来!”
这大唐自开国起,号称州牧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担任雍州地方高长官的雍州牧。虽说历来以亲王充当并没有实权,但这担任雍州牧的一般而言总归是天子信任的儿子或亲属。李贤之前原本还有一位雍州牧,也就是前任雍王素节,只不过这位失宠的皇子现如今已经没多少人会提起了。
这雍州牧还是他到了凉州之后封的,想到自己此次顶着这个名头回长安,再加上他还是头一回一走大半年,李贤竟是生出了几许近乡情怯的情绪,陇山关下伫立了许久。
验路引办通关手续等一应事宜自然有人去做,李贤进关的时候,特意一众军士的脸上扫了一眼,见垂头的虽然不少,但多的人还是偷偷看他,不禁微微一笑。倒是那队正唯恐李贤责部属失仪,立刻叱喝了几句,却被他挥手止住了。
“这看两眼有什么打紧的?我又没有三头六臂,难道还能少块肉不成?”他笑着用马鞭指了指那些兵卒,忽然又加了一句,“各位都是大好男儿,用不着羡慕本王凯旋而归。本王望你们日后都能给妻儿挣下一份家业,也好光宗耀祖!”
不说忠心报国只说光宗耀祖?
看着远远离去的那数百人,那队正不禁犯了嘀咕。而军士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竟是哗然了开来。刚刚几个负责检查的士兵甚至言之凿凿地说,李贤替西北的将校捎带了不少东西回家,这看似浩浩荡荡的车队里头,一大半都是替人捎带的。而有一个军士甚至神秘兮兮地说,那些亲兵个个褡裢里头鼓鼓囊囊,显而易见是西征中捞了不少好处。
至于某个被押解回京的倒霉家伙,则是没几个人留心。
西边真有那么多钱么?一时间,无数人对那未知的西域开始向往了起来。
随着李贤离京城越来越近,这个问题也成了不少小民百姓,甚至是高官显爵们茶余饭后的话题,甚至就连高居蓬莱宫的李治武后两口子,也得知了李贤随行的那数十辆大车。当然,这人还没到,李贤的信就先到了,上头言辞恳切地说明替边关将士捎带东西回乡的好意,而对于这份好意,李治思来想去也只迸出了胡闹两个字。
当了撒手掌柜的李治可以说胡闹,武后就有些头痛了。御史向来都是顶真的角色,一听说雍王西征居然带着几十辆大车的东西回来,顿时开始上书弹劾,摆事实讲道理,把当初太宗皇帝的军令拿出来说事,甚至还把李靖西征突厥时纵兵抢夺遭到夺职处分的旧事一一道来。
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说,人家李靖那么多功劳,太宗皇帝都不姑息,这天子怎么也该申饬一下儿子才对。
“这个贤儿,如此节骨眼上,甚至还不知道收敛一点!”
撂下奏本的武后对着阿芊就是一顿埋怨,但也仅仅止于嗔怒。据她所知,战利品李贤是得了不少,问题是全都贡献给朝廷当作犒赏给劳军了,再多下来的则是元宵节分给各家大臣,大约自己的腰包也落不了多少。
而身东宫的李弘再次领教了流言可畏,有些人他可以避开,但东宫的属官他却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再说,大唐也没有禁绝人言的习惯。到了后,烦不胜烦的他干脆找上了雍王府,直接把高政十万火急地撵出了长安,命他去对李贤提醒一声。
“这些东西又不是我的?那些将士西北苦寒之地拼死拼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好容易得了朝廷犒赏,把东西捎带回来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些御史要是想说这个,不如等我回到长安的时候把帐册和家书给大伙儿看看!”
面对满脸无辜的李贤,高政顿时为之气结。捎带东西这样的小事也能让李贤闹得这般大,这一位的脑子究竟想什么?这年头武将打仗文官挑刺原本就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朝中还因为皇帝病了正烦着呢,这位主儿还嫌事情不够多?
“小高,你少操那个闲心。我既然回来,长安不热闹怎么行?”
高政看见李贤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位主儿原本就不是想着熄火,根本就是打着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主意!
长安是京城,李贤再招摇也不会做出拉上五百全副武装的亲兵进长安这种事,于是,一大半人加上十几车粗重东西自然就直接先拉到长安城外的贺兰别庄卸下,然后轻车简从地打明德门进京。
为了表示对他这位凯旋亲王的敬意,欢迎仪式朝廷自然得少许表示表示。结果,上官仪就当仁不让地作为宰相代表出现了城门口。
“半年不见,上官相公瞧着越来越精神了!”
“雍王殿下愈发神清气爽,长安城中那些怀春少女大约又要蠢蠢欲动了!”
两人一照面相互一打趣,旋即心照不宣地双双一笑,这便骑马沿着朱雀大街齐头并进。这左边的上官仪老而风仪不减,右边的李贤则是少而仪表堂堂,后边的官员属吏羡慕的羡慕,议论的议论,路上的行人虽然被居中这人马逼得只能靠边走路,但围观的还是很不少。
而李贤经过安仁坊,遥遥望见皇宫的时候就感慨了一句:“起先呆洛阳,后来去了西边,竟有三年多没回长安了。往西北那宽阔地方走一遭,如今再踏足此地,竟觉得这里有些狭窄了!”
上官仪一听这话,立马敏锐地转头瞧了瞧李贤,旋即点头提醒了一声:“雍王殿下,这长安乃是帝都,你这话若是给某些人听到可是糟糕透顶!”
“玩笑玩笑,上官相公听见就好,别人面前我可是不会说!”
李贤心知肚明,赶紧打个哈哈一打岔。等到过了春明大街宫城大门望,他立马就瞥见了站那里等候的一行人,旋即飞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去,笑嘻嘻地打了个躬:“五哥安好!”
安好你个头!虽说很想兜头一句砸过去,但被调教到骨子里的礼仪典范还是关键时刻拯救了李弘。于是,就只见这位太子干巴巴地问候了一声,旋即再也不管还有其他人,一把拉起李贤就往里头走。
“六弟,你就不能少惹事么?”
见李弘一瞬间面色极其不善,李贤便把到了嘴边的揶揄暂时吞了回去,朝后头瞪去了警告的一眼,直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落后十几步,他这才转过头来。
“五哥,我这人生来就是这样的疏狂性子,要是藏着掖着老老实实地进京,人家还是得挑刺,不若我把刺露出来给人挑!人家要是有能耐,兴许能拔掉两根,要是没能耐,大约就得挨刺扎了!替有功将士捎带东西,这不犯法吧?”
这不是犯法不犯法的问题,而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
虽说头痛,但李弘明白和自己这个六弟说大道理,只怕自己会首先没理,性打消了这个念头。兄弟俩一路走一路叙别情,渐渐地,他竟是觉得人渐渐疏朗了起来,再没有当初那股憋得无处排遣的郁闷。
“啊,对了,听说五哥那位即将给你添儿女,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正好这次有个来自极西之地,极其会吹牛,号称还能造西式园林的家伙跟我一起回来,改日让他建个园子送给我未来的侄儿或侄女!”
此时此刻,李弘终于确定,即使跑到凶险的战场上转了一圈,他这个弟弟也一点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