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上下劝进,司马睿顺势称王,置百官、立宗庙社稷之时,洛阳上下则迎来了开平二年(32
8)的正旦大朝会。
这是邵勋称帝以来首次以天子身份举办大朝会。
天还未亮,间阖门便已经大开。
来自狼盂龙骧府的右金吾卫府兵们举着火把,仔细核查每个入内之人的身份。
马车、牛车一辆辆驶入,至止车门暂歇。
端门依然紧闭。
文武官员分列左右,一边脚搓手,一边窃窃私语,更远处还有几位已经离宫别居的皇子,身边也簇拥着一群人。
武官序列中,羊冏之、陈有根、糜晃、裴廓等人位居前列,地位最高。
文官班次中,则以丞相王衍、潘滔、裴邈、刘翰等人位次最高。
姚弋仲是宁朔将军,本身又是南安太守,站在武官众人之中。
门楼之上,火光之中,数面大旗迎风飞舞,
姚弋仲眯起眼睛,凝视许久。
江山已经易主,他们不再是晋人,而是梁人了。
过往点滴涌上心头,大梁朝对他产生的冲击,可比大晋朝大多了。
从今往后,他就在梁这口大锅里吃饭了。
他的一切都与大梁朝相关,包括身家性命、宗族富贵乃至世代跟随他家的部落老幼。
他对大梁天子兴不起抵抗的念头,他很愿意在大梁朝谋取富贵一一至少目前是这么想的。
收回目光之后,姚弋仲又看向其他人。
他罩着一件火红色的狐裘,十分扎眼,透过人群缝隙,看到了对面正与人谈笑风生的侍中刘闰中。
此番来洛阳,途经长安时,他听说刘闰中新纳一夫人,乃太原王氏女。
这个家族曾被天子狠狠收拾过,一部分族人跟随匈奴西渡至关中。刘汉灭亡后,家势愈发不振,倒让刘闫中捡了便宜。
若在以往,这厮哪有这个可能?
在这一刻,姚弋仲更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是改朝换代,
真的不一样了,有人下,有人上,没抓住这次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了。
太平时期的上下更替,总是非常缓慢的,总没有这种改朝换代来得激烈。
对面也有人在往这边看,却是吏部尚书毛邦,姚弋仲注意到了。
这人还不到四十,却已执掌机要,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驾驭得住那帮大大小小的豪族官员了。
见毛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姚代仲回了个笑脸。
老羌非常识实务,南安郡今年可察孝廉一人。没说的,老羌举贤不避亲,准备直接报自家子侄,但终究还得吏部核准,人也得来洛阳一趟,吏部是可以卡下这个孝廉名额的。
对官面力量薄弱的姚氏来说,每一个官位都十分重要,少掉一个都十分肉疼,得罪不起,
毛邦立于人群之中,满脸肃然没人和他交头接耳,可能他上任不久,大家都不太熟悉吧。但他很清楚,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好在他以前经常找司空刘翰请教学问,有半师之谊,借此结识了很多同窗。而这些同窗也会把他介绍进自己的圈子,再加上他的身份地位,久而久之,交往也就多了起来。
邵师私下里和他说过,需要一个连接武学生和士族圈子的人。
两个圈子不能太密切,但也不能泾渭分明。
越是泾渭分明,越容易误判,越容易不信任,最终就是对抗,坏了国事。
但中间这个度的把握并不容易,他也在思考,也在调整。
前方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毛邦扭头一看,原来端门开了。
众人精神大震,终于不用在寒风中苦等了,于是脚哈气,排成队列,按次序入内。
天空依然黑沉沉的。
寒风将火盆里的烈焰吹得东倒西歪。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昨夜庭燎的木柴仍有余温。
盔甲鲜明的武士肃立当场,目不斜视。
右骁骑卫尸乡龙骧府渎北防别部司马拓跋思恭便是其中之一。
他后半夜就来了,带着本防三百骑士替换站了前半夜的兄弟部伍。
天很冷,风很大,但他却奇异地感受到了一股火热。
这种心情难以描述。
我本鲜卑东胡,而今却为汉家天子宿卫宫城壮丽辉煌,处处透着一股威严。
这个朝廷起于铁与火之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至群雄束手,雌伏于地。
他似乎有一种身为梁国子民的自豪感。
皇子公卿、文武大臣们渐渐来到了殿前广场中。
鸿胪、太常二寺的官员往来奔走,维持着仪礼。
钟馨声响起。
天子御攀自后驶来,停于太极殿前。
「吾皇万岁!」齐整的声音响起,
拓跋思恭眼角余光警了一下,却见百余将吏尽皆拜倒于地。穿着大裘衮的天子邵勋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入殿了。
通事舍人高亢的嗓门不断响起。
文武将吏竖起耳朵,听到自己名字时,立刻整理仪容,入殿赞拜。
拓跋思恭完全被吸引引住了。
看得出来,这些官员都有些紧张,甚至堪称严肃。
唱了十几次名后,拓跋思恭甚至看到了一个不慎摔倒在地之人,不知道他是站立良久腿脚麻了,还是过于激动自己绊了自己。
但当他摔倒时,无人敢笑。
拓跋思恭不知道大晋朝正旦朝贺时是什么样,反正他觉得大梁朝这些官员非常不愿意「君前失仪」,以至过于紧张了。
一个又一个官员入内,赞拜完毕后,从侧门次第而出,到拓跋思恭身后的偏殿内休息。
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老夫早上出门都没敢喝水,就怕一一「哈哈,老夫亦这般。唉,第一次正旦朝会,可不敢出岔子。」
「我也算是几朝元老了,惠帝那会就参加正旦朝会。彼时那些执戟武士可太惫懒了,礼器都丢三落四。本朝这些武士手里的都是真家伙吧,一股子凶悍之气,果是百战精兵。」”
「府兵轮番宿卫,自然是真家伙了。大梁朝确实不一样,听闻晋武帝开国时,宫中也是乱糟糟的,羊车望幸就不说了,正旦朝会上还有人挪输天子。」
「现在不也一样?我闻江左司马睿王子生,大喜之下普赐群僚,有人笑言‘我于此事无功,不敢受赏」。」
一阵欢快的笑声传出。
拓跋思恭也想笑。
他不敢想象,如果大梁天子某位后妃诞下皇子,有没有大臣敢说在这件事上我没建功,怕不是屁股都要被打烂了,让你皮!
钟馨之声又起,天光也已经大亮。
拓跋思恭向殿前望去,却见本来一个个进去赞拜的官员换成了一批批,这都是身份较低之人了朝贺已近尾声。
冗长繁琐的朝贺行将结束,最后进来的是外邦君长。
邵勋已经离开过一次,这会又坐于龙案之后,看着进来赞拜的代国太夫人王氏、辅相王丰及凉城郡公邵真(元真)。
「陛下文成武德、亿兆归心,功盖百王、纲罗千代。愿大梁王业如日中天,中夏百姓安居乐业。」王氏拜伏于地,贺道。
「陛下威加四海、德被苍生,实乃圣皇御宇、九州之幸。愿大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王丰亦拜道。
这些阿奉承的话,邵勋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他的目光只落在元真身上。
「陛下是大英雄。」邵真忽闪着大眼晴,奶声奶气地说道。
邵勋一听,笑得胡须都要翘起来了。
只见他迅疾起身,走到三人身前,道:「速速起身。」
然后下意识想要伸出双手,最终撤回去了一只,只拿右手拉着邵真,和道:「一会赐宴时,
力真可随朕一起。」
邵真看向母亲。
王氏不着痕迹地白了邵勋一眼,但心底有些喜悦,道:「今日是正旦大朝,力真可不能乱说话。”
邵真哦了一声。
邵勋又看向王氏兄妹,道:「过完春社节再走。回去之后,可秣马厉兵,但勿要声张。」
「陛下欲征讨凉州?」王丰问道。
「剿抚并用吧。」邵勋说道:「匈奴打凉州,只能一路出师,朕却可三路发兵,代国便是一路。卑移山经营得如何了?」
王丰面露惭色,道:「去岁朔方、库结沙屡有反叛,国中一直在平乱。只遣一路先锋南下,占了卑移山尾闾靠近朔方一带,收降了几个部落。”
「不错了。」邵勋说道:「朕开新朝,只要愿意出力,皆不失富贵。下去吧,一会有赐宴。”
「是。」二人齐声应道。
邵勋拉着邵真的手不松开,笑道:「你等快走,我自带凉城公赴宴。」
说话间,已经有宫人入内,撤去陈设,搬来案几了。
邵勋干脆一把抱起邵真,回到了御座上,父子二人言笑晏晏。
王氏兄妹脸色一变,没敢说什么,行礼告退。
片刻之后,丞相王衍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邵勋起身,将儿子轻轻放下。
邵真懂事地没有闹,还轻轻松开了手。
邵勋见了,更是赞许,心中也更加愧疚。
这个儿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尚书令褚、中书监张宾等人次第入内,见到邵真时,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未几,齐王邵璋、楚王邵、赵王邵、燕王邵裕等人也来了。
其他三人只看了一眼,立刻避嫌般地挪开了眼神。
只有老四虎头用打量玩具的目光看向邵真,
什翼键的弟弟啊,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