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政(上)(1 / 1)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3806 字 2天前

王衍还是很积极的。

到汴梁后第一天就开始了工作:泛舟湖上,于船上办公。

虽然船上隐隐传出丝竹之声,但老王确实是因公出差。

六月二十三日,船只进入了荥阳圃田泽,在宽阔的湖面上飘飘荡荡。未几,一艘小船靠了过来,汴梁度支校尉上船汇报工作。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开国后杨宝还会当一段时间的度支中郎将,管辖分布于洛阳、平阳、晋阳、汴梁、邮城等地的诸度支校尉。

作为多条运河交汇节点,汴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派驻这里的度支校尉是一名武学生,名字也很厉害:高明。

今日面见王衍,主要目的是调发一部分储备于此的粮草、军资,顺睢阳渠南下,然后通过四通八达的水系,输往汝南,支持南边的战争。

高明座船靠泊之时,王衍所乘游船之上隐隐传出嘈杂声。

卞滔第一个下船,已有三分醉意,口中念念有词:「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

整一副失意文人的模样!

上得岸上之后,扭头一看,与高明视线对上。

卡滔睁大眼睛,细细打量一番,发现此人穿着官袍,腰悬佩剑,双手大如蒲扇,掌心还有厚实的老茧。

再看他身量,不算很高,但精壮结实,皮肤微黑,双目有神。

这种模样的官员,以前很少见,也很难猜测其来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武学生。

在长达五年的速成学习生涯中,他们是要接受大量训练的,所以身材精悍强壮,肤色不够白智。

这在以百为美的年代,可不是什么好事。

高明也在打量卞滔。

身材较高,但有点瘦,说是竹竿过分了,但整体就像是一条纤细的狗被竖着放在那里。

皮肤白皙,非常白,阳光下都能反光,可能还敷了粉。

六月天还是比较热的,这人还没走几步路呢,额头就隐有汗珠流下,浸润了脸上的粉底。

此人可能也意识到了,于是拿出丝帕擦拭着。

高明对他笑了笑。

卡滔不解其意,只觉一股恶寒,

虽说士人好男风者很多,但他不喜欢,甚至称得上厌恶。

武夫杀才,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很正常他们喜欢美人,而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指女人,但有时候也指男人。

卞滔暗骂一声,快步远离,前往岸边的一座凉亭。

高明不知道卞滔发了什么神经,于是收回目光,上了王衍的座船,待小吏通报后,径入舱内。

船舱很大,摆了十余案几,王衍坐于上首,眼神还算清明,显然没怎么饮酒。

女乐已经散走了,舱中宾客乱糟糟的。

有人醉倒了,梦打鼾。

有人伏案痛哭。

有人痴傻一般,直愣愣地看着空气。

仅有寥寥数人还算清醒,窃窃私语着。

「汴梁度支校尉高明参见丞相。」高明躬身一礼。

王衍嘴角含笑,抬起右手,指了指船舱之中的景象,问道:「此景校尉以为如何?」

高明抬起头来,再扫视一圈,道:「庾公在时,不觉有异。自公殁后一一’

说罢,叹息一声,道:「官场习气竟至于此。」

王衍哈哈大笑,席间几个清醒的宾客膛目结舌,同时也有些欣赏。

虽然他们不是一路人,但他敢于「凌上」,却有几分士人风骨了。

「今日场中宾客,皆非官人。」王衍笑道。

高明一愣,又施一礼,道:「仆未明情由,妄加定论,确有过失。然一一他指了指案几上的酒食,道:「嘉肴充案,旨酒盈(léi),过矣。我为正六品度支校尉,

亦不过四时八节,吃些酒肉。练武之际,杀些豚犬———奢侈之风,甚于天灾,丞相当诫之。”

王衍微微颌首,又有些可惜。

这人是武学生,他却不便招揽了,不是不敢,而是没那必要。

「你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王衍起身道:「但世间之事,却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今日宴中嘉肴珍果,皆非官库所出。而欲府库充盈,令前线将士饥有食、寒有衣,又非得此般不可。」

王衍说话时,座中宾客好笑地看着高明,

他们自家养的女乐,自己出钱置的酒席,干你何事?就连此刻正在攻打襄阳的诸部兵马消耗的粮草,都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提供的一一这个度支校尉只管运粮,但填补邸阁库存却需要他们各个家族合力凑了,若非看在丞相的面子上,他们甚至都不愿意过来走一趟。

「奢侈之风,总不太好。」高明摇头道。

「也罢,今日已尽兴。」王衍笑了笑,一甩袍袖,道:「上岸走走。」

快出船舱时,扭头看了看那几个还清醒的宾客,道:「你等也来。」

几人应了一声,齐齐跟上。

一行人下了船,往卡滔所在的凉亭行去。

「高校尉帐下有多少兵士?」王衍一边走,一边问道。

「两千四百余运兵,有大小船只三百艘。」高明答道。

「运兵是何兵?」

「世兵。」高明回道:「闲时于水滨种地、打鱼,征召时转输资粮。”

「沙海中的那些战船和兵士,是运兵吗?」

「是。」高明说道:「此为诸度支校尉帐下运兵中有勇力者,集于一处操练,以便伐吴。”

「仅沙海一处?」

「非也。河阳最多,众不下五千,邺城、汴梁只各得千余人。”

「为何?」

「彼处河渚之中,水波稍兴,河风稍大,能练出真本事。”

「此河渚风浪比之大江如何?」

高明沉默片刻,道:「远不及也。」

王衍懂了。

怪不得南人水师劲悍呢,问题出在这里。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凉亭。

可惜烈日炎炎,凉亭不凉,众人坐了一会,挨不住了,于是又转往旁边一处竹园。

「高校尉可去过淮南?」仆婢们满头大汗,将马扎、胡床搬了过来,王衍坐下之后,随口问道「多年前在陈县时去过。」

「哦?彼时南北尚未分治?」

「正是。」高明答道:「最远去了一次寿春、合肥,协助吴人转运漕粮。」

「风物如何?」

高明想了想,道:「其有一景,让人甚是惊异。吴人垦荒,多取自洼地,即用长围束住河池之水,内以围田,外以圩水,故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可灌田,故亩收较高,唯患大水。」

「江南之田,都是此般?」王衍又问道。

「并非如此。」高明回道:「有些数十年、上百年前开辟的圩田,已渐与河平高。”

王衍听完,看向众宾客,道:「如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丞相。」卞滔鼓足勇气,第一个发言:「晋阳论道之时,仆与人交谈,得知汾水行经太原时,河高而田低,故大得其利,灌田数万顷,俨然富庶之所。而流经平阳、河东时,却河在田下,

灌田不易,故汾水之利多在太原,不在平阳。」

「仆亦常在家中行田,河高而田下者,只要不是暴水之年,收成会高不少,谓之上田也。「

「十余年来,北地种麦者渐增,然麦比之粟,更喜水浇。便如高校尉所言,江南筑围之法,多为良田。好生经营,定大获其利。」

王衍看向众人,笑道:「莹之果然善于治产业。将来去了吴地,家势愈发兴旺矣。」

众人纷纷应是。

王衍又道:「东吴嘉禾六年(237)十月,诸葛恪平山越事毕。至此,丹阳、庐江、宣城、新安等郡山越禽尽,不复见于典籍矣。君等异日去了彼处,可随意行田,料无贼人。「

王衍话里话外都在说将来南迁之事,究其原因,大概是刚刚索要了大批资粮,给他们画张饼,

让他们不至过于怨忿。

另外,开国后必然要度田的。

而北方度田与攻伐江东是一体两面,只有攻灭建邺政权,度田才能顺利进行,反弹相对较小。

王衍深知这个道理,现在就开始预热了,今日只是第一场。

这也是他的施政风格。

他没有庾琛那种细致处理公务的能力,他的本事多在嘴皮子上,所以也就只能「使人」,而不是「任事」。

众人在竹林边一直谈到了申时方才作罢。

王衍批准了调粮三十万斛南下之事。

若按照他二十年前的脾气,断然不能如此痛快。

我掌握着军粮,就拖拖拉拉,不给你立功的机会。

我掌握着援军,就见死不救,让你孤军奋战,

这种事也不独他一个人这么做,门户私计不专指王衍,他只是代表之一罢了。

协助沔北都督乐凯打赢了有什么好处?让南阳乐氏名望更上一层楼,来挑战他的地位吗?

让乐家诸子入朝堂,占据各个要害位置,打压琅琊王氏吗?

但现在不太能这么做了。军国大事,谁敢儿戏,梁王就让你变成儿戏。

被这么一个强势的君主压着,天下士人都不太舒服,都被迫做着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都不容易啊。

六月二十六日,王衍返回了汴梁,又召集陈留、濮阳、陈、梁、荥阳等周边郡国士人相聚。

这一次,明显喊来了很多寒素子弟。

但没有地方豪强,老王终究还是出身高门,对这些人比较歧视。

与此同时,原梁国诸曹丞、令史一级官员外放了不少,充任郡县官员,取代他们的就是王衍精心挑选的寒素士人。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丞相也是这般。庾琛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王衍用事了。

而这个时候,一份来自洛阳的信函,让老王颇为蹉曙:梁王让他呈交一份新朝的选官方略。

七月初一,高阳内史毛邦抵达汴梁,出任吏部尚书郎,协助王衍厘定此事。

很显然,做完这件事后,毛邦多半会立刻升迁,担任吏部主官。

前途之光明,让人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