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当天就离开了凉州,出城之后,经阎鼎介绍,来到了一个位于武威、武兴二郡交界处的名为郭家坞的小坞堡内——武兴郡,张轨镇凉州后所设,用于安置秦雍流民,位于姑臧西北。
堡主名阴汉,是前任坞主的女婿。
其妻郭富贵,长得真就很富贵,手臂能跑马,脸上横肉滋生,比一般男人还强壮。
能披甲,能骑马,能射箭,猛得不行。
所以,阴汉在和阎鼎派来的仆人商议一番后,决定让郭富贵守家,自挑百骑,护送使者前往秦州。
他们走的是南线即通过焉支山中孔道南下,至金城郡。
此郡西南有晋兴郡,乃张轨镇凉州后所设,大体位于今青海民和一带——基本都是氐羌、鲜卑,其实就是个羁縻郡。
金城郡南下可至陇西郡。
作为送信使节,荀序一路上都在观察。
武威还好但进入金城后(今榆中),氐羌陡然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不少从西边远道而来,欲进入中原的羯人、西丁零部落。
作为本地豪族,麴氏、游氏的影响力仍然相当强劲,当地俗语云:“麴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不过因为早年不太听张轨号令,且与司马颙勾勾搭搭,这两家遭到了张轨的重拳打击。一直到张轨出兵秦州,收降陇西太守韩稚后,金城郡才受到控制。
控制的手段也很简单,张轨军事威慑,再扶持金城氐人部落,与麴、游等晋人豪族打擂台。
如今游氏政治上受打压,麴氏则在关中与匈奴大战时损失惨重,氐人势力彻底崛起,并得到了少府(凉州刺史府)的持续支持,连太守都是他们的了——与“少府”对应的是“太府”,即西平郡公府。
荀序听闻此事,士族的“杀手本能”启动了,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机会。
若朝廷越过张骏,直授游氏、麴氏族人太守之位,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己打起来?
荀序觉得有搞头。
你让他调遣大军,制定征讨凉州的方略,他不懂。
但你让他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他很懂。
可惜此番行程很紧,没时间在金城逗留,但荀序将此事记下了。
正月十五,一行百余人在进入陇西境内后,遇到了桑城镇游骑。
交涉一番后,当天傍晚进入了镇城。
桑城镇位于洮水西岸、狄道县(今临洮)西。
所谓的镇城,不过一座木质堡寨罢了,上面甚至连土都没来得及覆盖,可见修建得非常匆忙。
镇兵员额五千,实有四千。
对应桑城镇那四千家匈奴镇民,差不多就是一户出一丁的样子。
不过,对这种兵民合一的军镇体制而言,区分兵还是民没有太大意义。
没仗打的时候,大家都得忙农活,军镇养不起多少脱产职业兵。
打仗的时候,壮丁出战,健妇、老人、少年守城,都要上阵。
真论起来,和后世明朝的卫所有些类似,但又有区别。
因为镇将权力比较大,可以任命下级官员,朝廷走流程同意,一般不会否决。
而且,军镇以武力强宗或部落酋长为核心。
豪族族长、部落酋长以有血缘关系的本家子弟为军官,组建核心部队,被称为“子弟兵”。再以子弟兵控制更多的外系镇民,为朝廷守御边塞。
有的比较离谱的边塞豪族狂生儿子,然后个个习练武艺,弓马娴熟。
历史上唐末五代时期,府谷的折家宗族子弟不下三千(真能生……),大多会骑马射箭,从小接受军事熏陶。
这种宗族子弟兵凝聚力比较强,组织度高,能打硬仗、苦仗,且为了家人财产(离家出征战斗力显著下降),愿意死战,是一种非常好的低成本、高战斗力边防部队,但——
容易造反!
邵贼虽然很多时候不是人,但他对帐下各路人马的情况了然于胸。
桑城镇将靳康是必须要笼络的。
这四千家匈奴周围几乎全是氐羌、羯人,风俗不同、文化不同,十分扎眼,形同异类。
于是他赐还靳氏的介休老宅,又在洛阳给三兄弟分别赐宅,赏赐诸多财物,将来还会录用靳氏年轻一辈子弟为官。
一连串手段下来,靳康在桑城还算卖力。
游骑四出,昼巡夜警,还敲打了周边几个部落,让他们定时上贡,解决军镇一部分粮饷。
遇到比较头铁的部落,甚至会出兵袭杀立威。
荀序来到桑城镇时,就在镇城不远处看到了千余户乱糟糟的百姓。
一打听,这些披头散发之人居然是俘虏的羌人。
靳康让他们把镇城附近的沿河平地开垦出来,种上粟麦。
“倒是个会经营之辈。”荀序转了一圈,像个台阁重臣一样点评道:“奈何兵士高矮胖瘦不一,列队不好看。衣甲也不够鲜亮,面相过于凶恶,形同盗匪。镇城过于简陋,也藏不住多少人,敌大队攻来,牛羊马匹及老弱妇孺还得转移一部分。”
“兵士就不说了,镇将家里连虎子都没有,夜中起身方便,还得出门。”
“晚上吃的那碗肉,差点吐出来,腥膻无比,竟是一点调料都没有。”
“山风凛冽,白毛雪直迷人眼。”
“过这般苦日子,也不知大王如何将人骗过来的。”
护卫他们前来的阴汉有些惊讶地看了荀序一眼,边塞不都这个样子么?
你若想过好日子,起码得达到金城游氏那般家业,才能起高楼、开朱门,但游氏那日子,怕是也比不过关中士族,更别说豪奢的关东士族了。
“荀主簿到底是来送信的,还是来巡查的?”靳康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荀序笑了笑不再说了。
靳康看了阴汉等人一眼。
阴汉自觉告退,带着护兵到远处宿营去了。
靳康再看向荀序,问道:“武威如何?”
提到正事后,荀序也认真了起来,道:“恐怕还是得打。”
靳康有些沉默。
他手头的实力就只有四千家匈奴,之前收编了石武残部两千余家,最近俘虏了羌人千余家,但都没来得及整合,短时间内不但派不上用场,还得派人监视他们。
如果真要攻凉州,陇西、安定、天水、南安、略阳等郡将组成南路军,合兵攻焉支山以南的金城、晋兴、西平三郡。
桑城镇肯定要大举出动的。
“杨难敌如何了?”荀序问道。
“大冬天的,还在滋扰阴平,很多部落都叛了,阴平恐要不保。”靳康说道。
荀序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一点不晓事。像阴平、武都这种地方,地势复杂,又全是氐羌,你可以打赢,但没法长期驻军。而只要一撤军,人家就又杀回来了。
若说屠光当地人呢,也不现实。你一旦不是剿抚并用,而是奔着杀人去的,那战斗烈度就不一样了,搞不好会被人家利用地形埋伏吃个大败仗,而不像剿抚并用时那样意思意思,没有拼死顽抗。
再者,人家在你没过来之前可能就跑了,你大举出动,气势汹汹,结果一根毛都没捞着,靡费钱粮无数。
这是最头疼的地方。
到最后,怕是还得招抚,哪怕不是招抚杨难敌,也得招抚他下面人。
若强行驱使其他部落、镇兵平叛,而不顾他们的意愿,说不定平叛大军原地变成叛军,这并非不可能。
长安以西,胡化得厉害,就这个德性。
“靳将军觉得凉州该不该打?”荀序皱眉道。
“依我看,还是该招抚。”靳康说道。
“为何这么说?”
“张氏之兵,其实也是朝廷兵马,拼光了谁得益?”靳康说道:“别看张骏治下有十一郡,但他政令能通行多远?鲜卑、氐羌、羯众、匈奴满坑满谷,若张氏之兵被打光了,朝廷还得派兵过来。我所言之招抚,乃不招张氏,招抚其他凉州将佐、酋豪,事成之后,一切照旧。朝廷手还伸不了这么远,让凉州像称藩拓跋、屠各一样,维持个大面上的顺服就可以了,凡事不必太过认真。”
荀序被他这话逗乐了,道:“这话敢当着梁王面说吗?”
靳康道:“我也是为了朝廷着想。一口气吃下哪有那么容易。劳师远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我看大王挺会变通的,江南不度田,不把你们骗得团团转?”
荀序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靳康哈哈大笑。
“罢了,适才戏言。”靳康脸上笑容一收,道:“信拿来吧,我遣人送往长安。”
“怎么送?”
“我之家人,明日就要去洛阳,信函可随他们一起去。”
“不可。”荀序说道:“此事紧急,需得遣身强力壮、精于骑术之辈,一人五马,火速送往洛阳。”
“这么急?”靳康不解:“大王不是等着禅让么?他哪有心思打仗?”
“未必。”荀序不想多做解释,只道:“此为鸿胪丞庾公之命。”
靳康一听庾蔑的名字,不再推辞,道:“好,我这就选派健儿,连夜出发。”
荀序点了点头,让人取来装信函的木盒,交到靳康手上。
靳康当场点了十余骑,一人五匹马,取了木盒,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直趋长安。
而当信件接力抵达洛阳的时候,已是正月下旬。
这个时候,大晋朝已然换了天子。
坊间有好事者非常“毒舌”,说这便是“晋恭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