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三年(319)十一月初一,陕县城下已经聚集了近三万大军,粮车一眼望不到头,轻骑随处可见,鼓声到处可闻,旌旗遮天蔽日…
再傻的人也知道,晋人怕是要大动干戈了,怎么着也要把陕县给拿下来。
刘汉率义侯蒲洪在七里涧闻得王弥败报,立刻后退,退至弘农郡城弘农县观望——之前王弥还担心人家喧宾夺主占据陕县,现在看来白担心了,人家不傻。
原本在弘农各县耕牧的羌人也开始慢慢收拢,似要奋力一搏,又似别有所图。
总之,在持续数年持之以恒地西进后,弘农局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河之隔的河东郡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这一天,裴德厚离开了大阳,向闻喜而去。
他不得不走了。
大阳有数千驻军,守将名石虎。如果说以前还约束着点军纪的话,随着局势变化,该部军纪是越来越差了,扰民之事越来越多。
前几日,借着押送粮草名义而来打探消息的裴德厚都被抢了——听闻他是裴家人,给个面子,衣服扒了,没伤人。
不得已之下,裴德厚去相熟的坞堡帅那里借了衣服裤子,收集一番消息后,匆匆回返。
傍晚时分,他抵达了軨(ling)桥附近。
此处聚集了大量兵士,观其人数,不下三千之数。
裴德厚下意识觉得不对。
他记得之前戍守这里的应该是匈奴五部的兵,现在怎么换人了?
新守军穿的都是各自居家务农时的衣服,杂七杂八,破破烂烂。还很单薄,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卫公?”突然之间,裴德厚觑得一人,依稀似安邑卫氏的卫展。
“你是?”卫展正在与人窃窃私语,闻声扭头,迟疑道。
“闻喜裴德厚见过卫公。”裴德厚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卫展点了点头。
他没听说过这人,想必在闻喜裴氏中地位不高,从他取了双字名就能看得出来。
另外,他也有点担心这个自称裴氏子弟的人是假的。万一是朝廷的暗间呢?值此关键时刻,谨慎点没坏处的。
裴德厚见卫展不理他,也不着恼,继续北上过颠軨坂——此为沟通中条山南北孔道,东西两侧是地壑绝涧,中间筑以成道,好似桥一般,故又称“軨桥”。
入夜之时,他来到了中条山里的虞塬,夜宿坞堡帅贾归家——此人乃平阳贾氏别支后裔,混得不怎么如意,在中条山内聚拢了数百家耕牧,依附安邑卫氏。
裴德厚抵达时,贾归聚拢了五百人,正待下山。
见他们一副明火执仗的模样,裴德厚有些吃惊,问道:“君欲何往?”
“裴君还不知晓?”贾归有些惊讶,说道:“朝廷有令,南下驰援陕县。”
裴德厚一愣,伸手指了指东方,道:“那为何东行?”
虞塬地势较高,附近有虞城,虞仲所封,所谓北虞也,即晋国借道伐虢之虞——虢国在黄河南岸的弘农。
贾归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无奈一笑,道:“你在外多久了?”
“半月有余。”裴德厚答道。
“难怪。”贾归恍然大悟,然后又道:“多的不和你说了,回去自然知晓。今夜有数家坞堡合兵三千,打算一举拿下虞城。”
虞城往南是颠軨坂,乃上山道,就是裴德厚来时走的路,长十余里。
虞城往北是虞坂,乃下山道,“地极险峻”,长二十里。
下山之后,往北偏西方向走三十余里就是河东郡城安邑了。
匈奴多年前重修古虞城,储放粮草、器械及其他军需物资,顺便控扼这条关键的山中孔道。
贾归等人说要拿下虞城,毫无疑问这是直接造反了,裴德厚听了心惊肉跳,忙问道:“是不是情况有变?”
“胡人都走了…”贾归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
裴德厚若有所悟。
贾归见他明白了,便不再废话,道:“我先东行了。事成之后,再与你痛饮。”
“可有把握?”裴德厚忍不住问了句。
贾归哈哈一笑,道:“有人开门。”
说罢,翻身上马,直接离去。数百人紧随其后,面色凝重。
裴德厚暗暗松了口气。
虞城大概有两千杂胡兵戍守。这些人只管打仗,但日常用度全靠周遭坞堡、庄园供给,久而久之,甚至连樵采做饭、洗刷马匹、割草晾晒之类的杂事都由各家坞堡轮番派人承担了。
可以这么说,地头蛇们若起了坏心思,这些匈奴兵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阴他们一把太容易了。
夜半时分,安邑静寂如水。
城门洞内,百余兵士聚集了过来。
领头的军校一咬牙,挥手道:“开门!”
军士们脸色苍白,但军令之下,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打开了南门。早就等在外间的兵众如潮水般涌入。
军校避让到一侧,悄悄擦了把汗。
守城兵士都是本地人。
生活在安邑,又有几个人能免受卫氏家族的影响呢?
别说普通民户了,就是豪强也难免屈服啊。
豪强有兵有粮,但政治上缺乏底蕴,遇到了事就得士族帮忙摆平。久而久之,基本就是依附状态了。
卫氏是安邑的天,就这么简单。
你得罪了县令,逃去中条山里,未必有事。但若得罪了卫氏,跑去山里躲藏,搞不好会被贾厚之类的坞堡帅擒获,献给卫家。
世家大族的触角之深入,外人难以想象。
本地兵士,除非被县令、太守施以厚恩,并把其家人、亲族接入城内保护起来,不然的话,他们真的顶不住地方上头面家族的迫害。
以前安邑境内驻扎了不少匈奴及杂胡兵士,地方豪族还有所畏惧。现在兵都调走了,且前线连战连败,局势颇为不利,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说白了,卫家以前也能反,但不敢,承担不了后果,现在则无所顾忌。
大队人马涌入城内之后,直接包围了太守府。
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太守府的兵将便被杀散,卫氏部曲们冲进了府内。
太守尹平披头散发,被从床上揪了下来。
“卫道舒反了?”尹平强装镇定,看向冲入卧室的兵将们。
没人和他废话,直接击倒在地,绑了起来,押出太守府。
尹平之妻张氏颤颤巍巍地坐在床上,满眼恐惧。
留下来的军士你看我我看你,争先恐后扑了上去,将张氏压在身下,轮番蹂躏,痛快发泄。
安邑城内有一座军营,内有两千军士,以前是匈奴人,现在已被调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地征集的丁壮。刚来没两天,这会匆匆起身,就看到街道上涌来了大批军兵。
“赵黑,带好你的人,不要妄动。”外间响起了高亢的呼喝声。
军营内一黑脸汉子愣了愣,大声回应道:“诺。”
说罢,立刻转身,拿马鞭敲打着惶惑不安的自家庄客,嚷嚷道:“回营,回营!”
“张柳,家主反正了,管好你家僮仆,勿要助纣为虐。”大街上又有人喊道。
“遵命。”张柳领着自家三百余兵散了,回到营房之内,席地而坐,刀出鞘、弓上弦,作戒备状。
“王猪儿…”
喊声此起彼伏,顷刻之间,骚动的军士们便被安抚了下来,各自回营,等待天亮。
刘聪若看到这场面,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这些地头蛇们,一夜之间就颠覆了刘汉朝廷的基层政权,让安邑这座郡城瞬间变色。
当然,他应该早就知道世家大族的能量,但也不敢对他们动手,因为那样会陷入无休止的内耗,给别人机会。
在如今这个世道下,大家都要妥协,没有谁能占据绝对优势,没有谁能随心所欲。
与安邑兵变不同,闻喜县几乎是兵不血刃拿下。
县令自己撤了汉旗,换上晋旗。
十一月初二午后,裴家信使至东垣县,县令没有丝毫废话,召集两千丁壮,将城内被灌得醉醺醺的数百杂胡兵通通斩首,然后关闭城门,反正归晋。
几乎与此同时,裴氏出动了数千步骑,在闻喜至轵关的驿道上拦截信使,劝返辎重车队。
往轵关输送粮草的车队多来自河东诸县。
作为河东地界上的头号豪门,裴氏的命令不比太守差。见得裴氏如此作为,惊诧之余,若有所悟,于是各自打道回府——能少送一批粮食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反正天塌下来自有裴家顶着。
当然也有人留了下来,这是上进心较强的家族。
裴氏派人将他们归拢在一起,然后在驿道上挖掘壕沟,伐木设栅,修筑营垒,作长期坚守状。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就是断轵关守军的粮道了。
初二傍晚,来自闻喜裴氏老宅的千余铁甲武士抵达含口,在此筑垒设营,是为第二道防线。
如此一来,在王屋山中拼死抵抗晋军的万余匈奴大军,不但没了粮草、器械补充,似乎还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
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
裴氏控制闻喜、东垣二县,在含口驻兵,切断曲阳王刘贤粮道;
卫氏控制郡城安邑,并攻取中条山孔道之中的总粮台虞城,卫氏家主卫展更是亲自南下,在中条山上筑垒,阻止大阳、弘农方向的敌军回援河东;
汾阴薛氏、解县柳氏目前还没发动,但也快了,差不多就这几天…
刘汉的河东、弘农战局,呈现糜烂之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