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王玄便在东平府兵一部的护卫下,抵达了广固城西,然后登上了立于山上的大营,拜会主帅羊忱。
此山名尧山,山上有尧王祠,传闻尧王巡狩至此,故得名——天下各地的尧山实在太多了,河南、河北、关西皆有。
羊忱的大帐就搭设在尧王祠附近。
王玄上山之时,发现了许多未及清理的战斗痕迹。据带他上山的羊权所言,山上曾有两千余妖贼,十分顽固,大都督调集羊氏部曲、河北郡兵、银枪中营反复清剿,前后花了旬日工夫,才将贼人尽数杀灭。
王玄左看右看,暗叹一声。
在山上打仗,确实不如平地上爽利,光捉迷藏就要耗费数日。
一番通禀之后,王玄顺利入得大帐,却见诸营将佐大多汇聚于此。
身份较高的如郗鉴、金正、张硕、邵续等有座位,身份较低的如羊权、刘遐、高绛、刘泌、刘灵、段匹磾、段文鸯等人就只能站着了。
羊忱正在指挥部署,只听他说道:“齐地兵马盯着点。攻城隍之时,死伤颇众,心中或有怨怼。如何安排,会后详议。此事——”
羊忱扫了一圈,道:“外兵属刘灵何在?”
刘灵地位太低,半个身子都站到门外了,闻言大喜,吼声如雷道:“大都督,末将在此。”
说罢,挤了挤身旁的段文鸯,还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羊忱。
“要放在心上。军议结束之后,你留一留。”羊忱点了点头,然后说起下一条:“降人现有二万余,分批押往济南看守。此事由渤海高府君负责,着即办理,不得拖延。”
“遵命。”高绛出列应道。
“发兵以来,众军勠力奋战,遂奄有齐地。”羊忱又道:“然监军飞报诸营多有扰民之举,何也?”
说到此节,羊忱有些恼怒,话语都变得粗鲁了起来:“管不住裤裆里那玩意?梁宫正缺内侍呢,若有再犯,直接别用了,骟了进宫。”
诸将都笑了起来。
其实都是小事,并且他们也没放任,捕杀了不少人。奈何大军人员庞杂,素质不一,所犯下的罪行又何止奸淫,还有掳掠呢。被抓住斩首的只是倒霉鬼罢了,漏网之鱼大把。
段匹磾、段文鸯二人听了面红耳赤,又有些惊惧。
诸部军纪,就数他们鲜卑兵最差了。屡屡被监军告黑状,甚至还有军官犯事,被监军带着百名护卫下营捕抓,就地正法的。
这种事情非常伤他们的威望。
对普通士兵而言,我舍弃家里的营生,带着自己的马匹、器械,抛头颅洒热血为你打仗,连钱都没有的,你还不停地抓军纪,过分了吧?
但段匹磾、段文鸯二人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说难听点,如果是宇文鲜卑、慕容鲜卑为梁公打仗,受了委屈,心里不爽利,反也就反了,因为他们还有大把周旋的空间,但段部没有。
监军下来抓人,你怎么办?硬顶?甚至杀了监军?那样就和造反无异了。
这一造反,后果很严重,跑都没处跑,没有任何回旋的空间,除非投靠慕容、宇文两家。但都要走到这一步了,还不如捏着鼻子向邵贼服软呢。
段氏首领们,属于被夹在中间,两面受气,憋屈得很。
银枪中营督军张硕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他的部队是募兵,平日里定期发放粮帛,家人还分了大约三十亩地,他有充足的底气严格执行军法,扰民之举非常少,斩了几个人后,就全军肃然了。
“我知尔等有难处。”羊忱看完众人的表情,许诺道:“齐地豪族会凑一些钱帛,攻占临淄、临朐、北海、东莱等地后,府库中尚有些财货。老夫说什么也要为儿郎们请一次赏,梁公英明,定会从善如流。所以,军纪还得抓,勿要懈怠。”
“遵命。”将校们齐声答道。
“城东、城南有深涧,城西有尧山,唯城北只有一条不甚宽阔的城隍,已为我填平。”羊忱接着进行下一条军议:“八万人围城,人吃马嚼,每日里耗费的钱粮不计其数,总不能干看着吧?郗道徽何在?”
“末将在此。”郗鉴起身行礼。
“从即日起,加紧攻势,策应南城、东城。”
“遵命。”
羊忱低下头,翻了翻案几上的各种材料,突然说道:“今日斥候来报,闻得城中有肉香。老夫思之,此为曹嶷激励军心之举,今晚或出城劫营,尔等需做好防备。谁的防区出了事,老夫可不讲情面,明白了吗?”
“明白。”诸将再次齐声应答。
羊忱接着一条条议下去,直到午饭时分才停了下来。
诸将依次行礼散去后,刘灵等人留了下来。
羊忱示意他们到帐外候着,让人把王玄请了进来。
“羊公。”王玄躬身行礼道。
羊忱起身回了一礼,又坐了回去,道:“眉子兼程而来,可有急事?”
“梁公已定下招抚之策。”说完,王玄把邵勋的意思简略讲了一遍。
羊忱一边听,一边点头,顷刻之间,一篇劝降信已写完。
王玄瞄了一眼,赞道:“羊公这书法,当真一绝。”
“令尊的行书、草书也不差。”羊忱笑道。
笑完,喊来了一名幕僚,着其找人抄录多份劝降信,遣骑士入夜后射往城中。
“梁公还在鲁县?”幕僚走后,羊忱问道。
“正是。”王玄不知其意,谨慎答道。
“你还有事务在身?”羊忱又问道。
“巡视诸郡,接见父老,安抚人心。”王玄答道:“此乃梁公交办之事,不敢懈怠。”
羊忱嗯了一声,挥手令其退下。
王玄行礼告退。
羊忱则沉默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让亲兵把刘灵等人喊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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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确实如期发生了。
曹嶷点了三千人,自北门而出,沿着邵军填平的壕沟,砸毁土墙,直奔营垒而去。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面似乎有了防备,夜袭之兵激战半夜,最终铩羽而归。
曹嶷亲自在城门口点计人马,回来的还不足千人,差点流下眼泪。
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啊!一战折损掉了,痛煞人也。
诸将见了,亦跟着流泪。
一帮大男人哭哭啼啼半夜,最后老曹黯然回府,和衣睡了一个时辰,然后又默默起身,连早饭都没心思吃,便披挂整齐,开始巡城。
广固是他的心血。
营建伊始就开始盯着,不许偷工减料,随后更是征发大量人丁,耗费了许多材料、钱粮,终至大成。
曾有人建议再扩建一下,将西南边的广县县城也囊括进来,最终被他否决了。
现在的广固,大小适中,既可屯驻相当数量的军士,还可积存半年以上的资粮——如果百姓少一点,甚至能坚持更久。
如果把广县旧城也囊括进来,就稍嫌大了,平添烦恼。
所以,他对如今的广固城非常满意,如果一意死守,理论上可以坚守许久,并且大量杀伤攻城一方的人员——直到目前为止,邵军也只是清理完了外围堡寨,填平了部分城隍,堪堪摸至城墙下方罢了,并未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但他对城池本身有信心,对守城之人的信心却没那么足。
被晋廷蔑称为“妖贼”的兵士他是相信的,但豪族兵马呢?忠心就很可疑了。
除此之外,还有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市人丁壮等,这些人就算忠心不二,也他妈不能打啊,很多时候甚至会添乱,让人头疼无比。
所以,他每天早晚都会带着亲信将佐、幕僚们一起巡城,查漏补缺,非常勤勉。经历了昨夜劫营的失败后,他更不敢懈怠了,生怕哪天被人偷开了城门,脑袋搬家。
花了半个时辰巡完全城后,曹嶷带人下了城楼。就在此时,有幕僚拿着一封劝降信,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曹嶷见了,有些狐疑,伸手夺过来之后,粗粗一览。然后,便保持着这個动作,许久不变。
“明公。”东阁祭酒逢辟靠了过来,轻声呼唤。
曹嶷如梦初醒,下意识把劝降信收了起来,但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昨夜城北厮杀半宿,疏忽了其他方向,来人——”
亲将上前,躬身行礼。
曹嶷吩咐道:“你立刻带人走访诸营,收缴此信,不得有误。”
“诺。”亲将带人离去。
曹嶷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劝降信不会只有这一封。
既然幕僚都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捡回来一份,天知道还有多少信被官员、军将、豪族乃至士兵拾走了。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下,把劝降信递给了逢辟。
逢辟面色凝重地看完后,又递给了其他人。
众人一一传阅,最后都沉默无语。
曹嶷板着脸,不再停留在街道上,往幕府而去。众人快步跟上,紧随其后。
甫一进府,曹嶷便顿住了脚步,转身看向离他最近的逢辟,欲言又止。
逢辟躬身行了一大礼,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慨然道:“曹公,事已至此,降之勿疑。如此,广固百姓免去一场大难,曹公亦可保全家人。”
曹嶷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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