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新年,邺宫被紧急清理、修缮了一间殿室,作为庆典之所。
是的,邵勋今年没回家过年,他留在了邺城,连带着他倚仗为权力根基的银枪、黑矟、义从三军。
不过在刘曜退兵后,银枪左营撤回了襄城,与家人团聚。
任何时候,手里都要留有足够的预备队,尤其是能打的预备队。
北伐石勒是大事,所以邵勋带上了全部能战精锐。如今刘曜退兵了,他便撤走了银枪左营,给他们休整的时间,毕竟年后可能还会要他们出征。
永嘉九年(315)的新春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悄然到来。
枣嵩一大早就起来了,然后与褚翜一起放爆竹。
你别说,两个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玩得还挺开心,听着竹子在火堆中一声声爆响,不由得哈哈大笑。
放完爆竹后,仆人拉来了牛车。
褚翜回去换了一套袍服,在外头罩上裘衣,道:“台产稍待,我这便入邺宫参拜陈公,午后必回。”
“谋远速去,我等你。”枣嵩笑道。
褚翜点了点头,上车离去。
枣嵩则与褚家人一起用早饭。
褚氏是河南郡阳翟县的士族,枣氏则是隔壁颍川郡长社县的士族,离得很近。
褚翜、枣嵩早年便认识,关系很不错,经常一同游玩。
在那会,枣氏的门第应该要比褚氏强不少。褚翜与枣嵩结交,有那么点攀附的意味。但时过境迁,现在则不一样了。
褚翜正因为门第较低的原因,所以早早投靠邵勋,为他打理鲁阳县侯、县公及至现在陈郡公的基本盘,步步高升。
在来邺城前,他已经升到陈国大农的正六品官职,相当于幕府的从事中郎。
因为陈国相崔功年迈,即将退隐,故他极有可能升任国丞甚至国相,地位十分尊崇。
这次来邺城,完全就是升迁之前的最后一次述职,得到陈公认可之后,立刻就能走马上任。
枣嵩现在和他结交,又有点反过来攀附的意味了。
世事变幻之离奇,莫过于此。
吃早饭前,褚家给每个人发了一枚鸡蛋,生吃,谓元日习俗。
没办法,谈玄论道的年代,就喜欢这个调调——元日生吞鸡蛋可以“炼形”。
这個习俗从汉代张仲景时就传下来了,信的人很多,风靡南北。
时人葛洪《炼化篇》中甚至更进一步,开始造药丸服用。
此俗真正消失要当南北朝快结束的时候,北方晚一些,南方则在萧梁时期停止,因为不许食荤。
吃完鸡蛋后,枣嵩看着偷跑出去,捂嘴干呕的褚裒,开玩笑道:“季野,吐出去就炼形不成了。”
褚裒,字季野,褚翜的堂弟,过了年才十三岁。
他来邺城,纯粹是跟着堂兄过来见见世面的,顺便出席一些社交场合,增广人脉。
毕竟十三岁了(虚岁,周岁可能才十一岁多…),不是小孩了,家庭的负担马上就要落到肩上,毕竟陈公十五岁那年都得到裴妃青睐了…
“炼形成与不成又能如何呢?”褚裒擦了擦嘴,说道。
“炼形可内视五脏六腑,形神合一。练到艰深处,可遗世独立,羽化登仙。”枣嵩说道。
“羽化登仙只便得一人,却便不得天下百姓。”褚裒说道。
枣嵩一听,啧啧称奇,道:“这个乱糟糟的世道,登仙不好么?”
“世叔不也奔走于俗务么?”褚裒反问道。
“我没有修道的天分,只能混迹于红尘之中了。”枣嵩叹道。
作为士人,一大理想就是不理天下俗务,闭门躲在自家的庄园中,衣食无忧,诸般享用不缺,然后可以修道长生,真正脱离世间苦海。
这也是玄学、修道被很多人追捧的原因,许多名士就靠这个闻名天下。
“我觉得修道是假的。”褚裒毫不掩饰地说道:“诸般飞升传闻,皆不可考,没一个人真正见过。与其那般虚掷时光,不如为天下士民多多奔走。”
“哦?为什么说是假的?”枣嵩其实也不太信,笑吟吟地问道。
“你见过吗?”褚裒问道。
“我没见过,但你见过啊。”枣嵩说道。
褚裒一怔,不解其意。
“陈公不就是吗?”枣嵩说道:“陈公少时在东海浪荡,可没学过什么文武艺。相反,为了村姑与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倒是有的。可来到洛阳后,突然开窍了,传闻夜遇金甲神人,我看不假。”
褚裒无言以对。
枣嵩哈哈大笑,畅快无比。
褚裒有些羞恼,说道:“陈公定是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刻苦用功,加上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以致今日。”
“你怎知道?”枣嵩笑问道。
“前几日随从兄至冰井台面见陈公,虽美色当前,依然目不斜视,拿着《春秋》在读,这不是用功?”
“兴许陈公刚刚享用完美人呢?”枣嵩翘着腿,随口说道。
“伱!”褚裒被逗弄得不行,不太高兴地说道:“世叔过于轻浮,非成大事之人。陈公内平贼寇,外御匈奴,乃当世响当当的大英雄、真豪杰,岂是你我可以猜度的?”
枣嵩被个半大孩子这么教训,脸上有点挂不住,说道:“英雄豪杰又岂止陈公一人?”
“反正王彭祖(王浚)非英雄豪杰。”褚裒嘟囔道。
“为何这么说?”枣嵩更挂不住了,王浚可是他丈人啊。
“幽州洪灾,王彭祖坐视百姓挣扎,不发粮赈济,算什么英雄?”褚裒说道:“你也看到邺城来了不少幽州流民,陈公散军粮赈济,将其收拢,发往濮阳,分田地宅院,此为真英雄。”
这次轮到枣嵩无言以对了。
河北战事结束之后,邺城确实多了不少流民,其中有冀州诸郡国的,也有不少幽州人。
陈公拿出部分军粮赈济流民,将养一阵子后,于腊月间将其整编起来,过黄河冰面,抵达濮阳。
濮阳虽然只有五县,但地域面积真心不小,比一般十个县的郡国还大。且屡经战火,凋敝无比,乡间几乎没什么人。
之前邵勋在濮阳安置了三千府兵,算是为西部的白马、东燕二县增添了一点人气。
这次又收得大量河北流民,统一安置到濮阳五县,以营、队为单位,户给宅园一处、田三十亩,令其好生耕作,充实地方户口。
看得出来,随着河北局势豁然开朗,濮阳这种前线拉锯之地渐渐稳定了下来,慢慢变成后方了,这就是战争红利。
而打成一片白地的濮阳五县,除了府兵及其部曲之外,就只有少量世家庄园、土豪坞堡,有大片撂荒的土地可供分配。将其填充起来后,将来都是幕府可以直接管理的户口。
乱世之中,有人把着钱粮,不肯散给百姓,自己用起来又大手大脚,动辄遴选成百上千的美人供自己淫乐——如苟晞、王浚。
有人想方设法安置流民、清丈田亩、编纂户册,以期将来不用与士族讨价还价,三番五次忍受白眼问人家要钱粮,更决心在富婆面前直起腰板来、嗓门大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慢慢都会显现出结果。
“世叔,我看你也不用为王浚当说客了。”见枣嵩愣在那里,褚裒说道:“他那个样子,早晚落败。不如以地降陈公,可保家族富贵。”
“胡扯。”枣嵩不悦道:“陈公、博陵公(王浚)同殿为臣,降什么降?”
褚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不愿认输,只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陈公有德吗?”枣嵩嗤笑道:“故东海王可是他恩主…”
褚裒张了张嘴,愣住了,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道:“陈公小德有亏,大德无私。”
“好了,不和你争了。”枣嵩摆了摆手,心情不是很好。
褚裒拱了拱手,行礼告罪。和长辈争执,确实不应该。
“真有很多幽州百姓南下吗?”枣嵩问道。
“有。冀州流民其实更多。”褚裒说道:“段部鲜卑抄掠范阳、燕、章武、河间、高阳、博陵六郡国,乌桓、拓跋鲜卑亦抄掠上谷、中山等郡,再加上洪灾,南下的流民其实很多。”
枣嵩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出来不知道,出来走了这么一遭,发现博陵公真的有点离谱。他仿佛被人遮住了眼睛一般,偏执地看不到外面的变化,自大自狂,居然还想着招抚河北诸郡,扩大地盘。
其实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离开幽州之前,他其实也颇有信心,想着石勒败了,冀州诸郡国该投靠威名素著的博陵公了吧?可没想到,陈公的名气远在博陵公之上,河北人脑子又没问题,为何投靠博陵公?他连鲜卑、乌桓抄掠都制止不住啊。
至于找邵勋谈判,划定河北“疆界”,更是可笑至极。
人家不来找你麻烦就不错了,还想虎口夺食…
“见一见陈公,我就该回幽州了。”枣嵩面色忧郁地说道。
出来数月,坏消息是一事无成,好消息是其他几个招抚之人也空手而归,甚至还有被石勒捕杀的。
或许,见陈公之前,该先见一见卢志?但他和卢志关系不好,心下有些犹豫。
正纠结间,仆人来报:陈公请枣长史至文昌殿赴宴。